一条令人费神的诗注
童力群
一、“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的来历
敦诚是曹雪芹的朋友。
爱新觉罗·敦诚（1734——1791），字敬亭，号松堂，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之五世孙，著有《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
乾隆二十二年，敦诚写诗《寄怀曹雪芹霑》寄给曹雪芹。其诗云：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罹倒著
感
蓟门落日松亭樽。（时余在喜峰口）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一粟编《红楼梦卷·卷一》）
二、对“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的解释
“先祖寅”，即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已经去世的祖父曹寅。
“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是对诗句“扬州旧梦久已觉”的注释。
“扬州”一词可虚指，或泛指南方的某个城市，或代指南京。
“扬州”一词可实指，就是写扬州。因为曹寅不仅是江宁织造，而且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两淮巡盐御史的治所在扬州。
“扬州旧梦久已觉”如何理解？“梦”是否单指家族豪华生活之梦？“梦”是否能兼指曹雪芹的恋情之梦？
是否有这种可能性？——敦诚的诗句“扬州旧梦久已觉”，不仅仅是写曹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曹寅去世时，曹雪芹出生仅七个月），而且写出了曹雪芹在扬州有一段长时间的“旧梦”生活。
“扬州旧梦久已觉”与“且著临邛犊鼻裈”，同在一联里，两句的意义应密切相关。既然“且著临邛犊鼻裈”写的是恋情之事，那么，“扬州旧梦”亦应写到了恋情之事。
更何况，“扬州旧梦”本身就是个典故。杜牧有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再说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根据张云章的《闻曹荔轩银台得孙却寄兼送入都》，可得出曹雪芹的出生时间是“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初”。
《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吴新雷、黄进德著）（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2000年版），载有吴新雷先生的《〈朴村集〉所反映的曹家事迹——兼考曹雪芹的生年和生父》，其中有《曹寅、张云章事迹系年》。
吴新雷先生在《曹寅、张云章事迹系年》里写道：“康熙五十年（1711）辛卯……十一月……正当曹寅即将入都之时，喜从京中传来佳音，家报得孙……”又写道：“康熙五十一年（1712）壬辰……曹寅在北京宫中，
“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说的应是曹雪芹随祖父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
三、三种说法、五种结果、一个来源
曹雪芹的享年，有三种说法，各有根据：
1、“四十年华”。敦诚诗《挽曹雪芹》云：“四十萧然太瘦生”。敦诚诗《挽曹雪芹》云：“四十年华付杳冥”。
2、“年未五旬而卒”。张宜泉有诗题兼注云《伤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其诗云：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多情再问藏修地，翠迭青山晚照凉。
3、五十一岁。敦诚有诗《寄怀曹雪芹霑》。其中有诗句云：“扬州旧梦久已觉”。该句有注云：“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现代的红学家将这三种说法理解成“曹雪芹的享年”的五种结果：
1、“四十年华”。可以是40岁、42岁。
2、“年未五旬而卒”。大约是48岁。
3、取“四十年华”与“五旬”的中值，得45岁。
4、依“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得51岁。
我想，为什么有“三种说法”呢？其根源应在曹雪芹本人！
由于有某种顾虑，曹雪芹平时与朋友们交谈时，对自己的生年闪烁其辞，以至于待到他去世后，朋友们对他的卒年就说法不一了。
古今中外，都有许多人的面貌年龄小于实际年龄。比方说，皮肤白一些、不粗糙，面部红润、无皱纹，男性无胡须或少胡须，等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猜错别人的年龄。
曹雪芹可能就属于面貌年龄小于实际年龄的人。
曹雪芹去世后，敦敏、敦诚惋惜、悲叹好朋友的英年早逝，就把曹雪芹的享年往小里说。
可能敦敏、敦诚对曹雪芹的年龄一直是半信半疑的。二十年后，敦诚晚年整理诗稿编《四松堂集》，在“扬州旧梦久已觉”句后加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以免读者拘泥于乾隆二十八年初的挽诗里的“四十年华”之句。
四、“三种说法”的矛盾
（一）
“四十年华”与“年未五旬而卒”的矛盾。两者相隔六岁到八岁。
如果认为曹雪芹只有40岁、42岁，那么，曹雪芹必定是曹頫的儿子。如果认为曹雪芹有48岁，那么，曹雪芹必定是曹顒的儿子。
如果认为曹雪芹只有40岁、42岁，那么，曹雪芹就没有与写作《石头记》相应的“生活经历”，只有用“天才”二字来释疑。
如果认为曹雪芹有48岁，那么，曹雪芹就有可能具备写作《石头记》相应的“生活经历”。
（二）
“年未五旬而卒”与“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的矛盾。两者相隔三岁。
如果认为曹雪芹有48岁，那么，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五月，必定是曹顒的遗腹子。
如果认为曹雪芹有51岁，那么，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必定是曹顒的长子。
五、既用之，又弃之
辽海出版社2001年出版了《胡适、鲁迅、王国维解读〈红楼梦〉》。
该书有胡适先生的《跋〈红楼梦考证〉》。
胡适先生在该文中写道：“……原来是《四松堂集》的写本！……我在《考证》里引的那首《寄怀曹雪芹》，原文题下注一‘霑’字，又‘扬州旧梦久已绝’一句，原本绝字作觉，下帖一笺条，注云‘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雪桥诗话》说曹雪芹名霑，为楝亭通政孙，却是根据于这两条注的。……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1713），下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见曹寅了。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说‘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一点小误。雪芹曾随他的父亲曹頫在江宁织造任上。曹頫做织造，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1715——1728）；雪芹随在任上大约有十年（1719——1728）。曹家三代四个织造，只有曹寅最著名。敦诚晚年编集，添入这一条小注，那时距曹寅死时已七十多年了，故敦诚与袁枚有同样的错误。”
为了论证曹雪芹是曹寅之孙，胡适先生引用了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因为“四十年华”的缘故，胡适先生说敦诚《寄怀曹雪芹》的诗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有误。
六、两条前后呼应的史料
许多红学权威都说过“孤证不立”。
在红学史料里，有两条涉及“曹雪芹生年”的前后呼应的史料，不知道权威们是如何看待的。
这两条史料是：
1、张云章的《朴村诗集》卷十的七言律诗《闻曹荔轩银台得孙却寄兼送入都》云：
天上惊传降石麟（时令子在京师以充闾信至），
先生谒帝戒兹辰。
俶装继相萧为侣，取印提戈彬作伦。
书带小同开叶细，凤毛灵运出池新。
归时汤饼应招我，祖砚传看入座宾。
2、敦诚写诗《寄怀曹雪芹霑》寄给曹雪芹。其诗云：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
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罹倒著
感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闻曹荔轩银台得孙却寄兼送入都》的写作时间是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与“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表示的时间是互相呼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