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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镜文化的延伸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9月07日

孙克让





  
  在浩瀚的《全唐诗》五万余首诗中,涉及“镜”、“鉴”的诗篇竟达两千余首,从皇帝到平民,从各类官员到文人寒士,从儒家诗人到佛道诗人,均对铜镜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许多大诗人更是借镜之题抒发出对人世间的种种感悟。例如:白居易竟有咏镜诗89篇之多,李白有咏镜诗80余篇,杜甫29篇,元稹42篇,孟郊44篇,刘禹锡35篇,杜牧26篇,李商隐21篇,贾岛12篇,等等。咏镜内容包含了政治、哲学、宗教、文化艺术等,涉及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
  贾岛有一句诗直接将诗与镜结合了起来:“新诗不觉千回咏,古镜曾经几度磨。”说的是铜镜要经常打磨,才能继续使用;新诗要反复咏唱,甚至吟咏千百遍,才能成为精品。两者的道理是如出一辙的。
  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鼎盛时期,同时,也是铜镜在封建社会发展中的顶峰时期。首先,铜镜的铸造工艺更加精密,冶炼次数不断增加,出现了百炼镜;其次,铜镜的造型更加多样化,除了以往的方形、圆形,又出现了菱花、葵花和亚字形的多种造型。纹饰也不再仅限于汉以来的神人、怪兽,而是更贴近人类生活的花草蜂蝶、象征爱情的鸳鸯、象征长寿的仙鹤、报喜的喜鹊和人物故事等。铜镜的铭文更趋向诗词风味。所有这些都是人本主义的发展结果,是向世俗化发展的一种趋势。
  
  在唐代诗镜文化中,最突出的是镜文化的延伸部分。这是延续了自古以来的“格物致理”传统,给镜文化带来了更加深刻的内涵。由于涉及面极广,本文不可能全面进行阐述,只从三个方面略述一二。
  
  关于三鉴
  
  唐太宗关于三鉴的论述对整个唐代及后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三鉴是:“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唐太宗将其以史为鉴的思想落实在治国立法的实践当中,并根据自己的心得体会,亲自撰写了《帝范》和《金镜》,为后人立了一面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镜子。150余年后,大诗人白居易有感于唐玄宗大搞千秋节和颁赠千秋镜等活动,助长了社会风气的败坏,愤然写诗以警示当朝及后人,诗曰:“我有一言闻太宗,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诗中暗指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玄宗不但不引以为鉴,反而将其革职外用。而扬州百炼铜指的便是江心镜和千秋镜,都是出自扬州贡镜。
  以史为鉴的唐诗在《全唐诗》中多有表现,如李白《商山四皓》:“秦人失金镜,汉祖升紫极。”刘威《三闾大夫》:“三闾一去湘山老,烟水悠悠痛古今。青史已书殷鉴在,词入劳咏楚江深。”在唐诗中有很多篇提到“殷鉴”,殷鉴指的是《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世之后。”原意为告诫殷人子孙,以夏灭亡为鉴,后成为以史为鉴的代称。
  另外,唐诗中以五侯专权为史鉴的作品也很多,如秦韬玉的《读五侯传》:“汉亡金镜道将衰,便有奸臣竞佐时。专国只夸兄弟贵,举家谁念子孙危。后宫得宠人争附,前殿陈诚帝不疑。朱紫盈门自称贵,可嗟区宇尽疮痍。”五侯指的是西汉末年成帝时,外戚以成帝母王太后的关系把持朝政,王谭、王根、王立、王商、王逢五兄弟同时被封侯,时称五侯。唐玄宗以后,外戚和宦官逐渐当道,于是诗人以历史上的五侯专权为鉴,以告诫时人。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史为鉴的例子。
  
  关于千秋节、千秋镜及其影响
  
  唐玄宗开元十七年(729年),左丞相张说率百官上表,奏请以唐玄宗李隆基八月五日生日为千秋节,全国放假三日,大设宴席以庆贺。此举严重助长了铺张浪费的习气和腐败的作风,当时的丞相张九龄从国家利益出发,上呈《千秋金鉴录》,冒死进谏,而后唐玄宗佯装高兴,却借故罢了张九龄的相位,时人不敢多言,但是时过境迁,经过安史之乱之后,人们都以此为鉴。杜甫《千秋节有感二首》:“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先朝常宴会,壮观已尘埃。凤纪编生日,龙池堑劫灰。湘川新涕泪,秦树远楼台。宝镜群臣得,金吾万国回。衢尊不重饮,白首独余哀。”“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仙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圣主他年贵,边心此日劳。桂江流向北,满眼送波涛。”这是诗人以时事为鉴的典型事例。
  
  舒元舆亦有诗《八月五日中部官舍读唐历天宝已来追怆故事》,也是以千秋节事为鉴的诗。作者读史而感伤,认为玄宗是个圣明帝,只是错用了杨国忠和李林甫,弄得国家日益腐败,使安、史有可乘之机。今天看来,初乱君心者当为张说,千秋节促进了玄宗追求长生之梦,由于痴迷于道教,而废治国之大事,远忠臣而近小人,国家怎能不由盛而衰呢?
  以千秋镜、千秋节为事鉴而入诗入文,自唐以后,历代不绝。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中有一篇《端午贴(帖)子词》,记述的是“唐世五月五日扬州于江心铸镜以进,故国朝翰苑撰端午贴(帖)子词,多用其事,然遣词命意,工拙不同”,多数词人抱以歌颂之辞,唯东坡不然,曰:“讲余交翟转回廊,始觉深宫夏日长。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监兴亡。”洪迈接着评述东坡曰:“其辉光气焰,可畏而仰也,若白乐天《讽谏百炼镜》”,说白居易的“用意正与坡合”。洪迈亦作一联:“愿储医国三年艾,不博江心百炼铜。”其意正与白、苏相合。

 文衡之鉴
  
  唐代的文人达士常常把铜镜看成是一种法定的衡器,称为衡镜。除此之外,铜镜还有如心镜、朗鉴、明镜、宝镜、吏部镜、藻镜和文镜等等称号,大体与衡镜相同或相似。这些都与唐代科举考试相关,也是文坛和诗坛中的专用词汇。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中国知识分子有“格物致理”的传统,善于从万物中探寻人生的哲理。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许多文献以镜的映照功能来阐述深奥的道理,如孔子、老子、庄子等对此均有论述。郭象在注《庄子》时曰:“鉴,镜也。鉴物无私,故人美之。今夫鉴者,岂知鉴而鉴邪?考而可鉴,则人谓之鉴耳。”“夫鉴之可喜由情,不问知与不知,闻与不闻,来即鉴之,故终无已。”至魏晋时刘勰的《文心雕龙·知音》中云:“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初唐时,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宝箴》指出:“大明无私照,至公无私亲。”由此可见,以镜为衡器之说由来已久。唐贞观之后,更加重视和发展了衡镜观念,成为常用词汇。
  衡镜观念最多用于科举制度。科举制度始于隋代而盛于唐代,在当时具有很大的进步意义,改变了魏晋以来从门阀中选官的旧制度。唐代采取了科举与推荐相结合的选拔人才的措施,一般贫寒之士也有机会做官,由于考场纪律十分严格,而主考官又多由德高望重的名人做主司或礼部高官做主考官,时人认为很公正,所以常用衡镜来称呼科举制度。李白有诗《送杨少府赴选》:“大国置衡镜,准平天地心。群鉴无邪人,朗鉴穷情深。”李顽有《送裴腾》:“衡镜合知子,公心谁谓无。”也是将科举称为衡镜。张籍有一首喜进士发榜的诗《喜王起侍郎放牒》:“东风节气近清明,车马争来满禁城。二十八人初上牒,百千万里尽传名。谁家不借花园看,在处多将酒器行。共贺春司能鉴识,今年定合有公卿。”此是唐穆宗长庆元年之事,先由礼部侍郎钱徽任主考,放榜后,有人认为不公,所以皇帝诏中书舍人王起、知制诰白居易重试,此诗当是重试后的贺喜发榜,“共贺春司能鉴识”,认为王起、白居易这次放榜是公正的,并预言这些新科进士中一定会出公卿一类的人才。
  
  在唐代的取士过程中,不仅要有考试成绩,还要有德高望众的名人来推荐和主考官来推举,所以获进士后,考生纷纷向名人及礼部主司投献,投献的作品多是诗词和议论文,争取老师们的肯定与推荐。孟郊中进士后有诗《擢第后东归书怀献座主吕侍御》:“大君思此化,良佐自然集。宝镜无私光,时文有新习。”称科举为“宝镜无私光”。张道符有《和主司王起》:“三开文镜纵芳声,暗暗云雷接去程。会压洪波先得路,早升清禁共重名。”又将科举称为“文镜”。还有殷文圭《省试夜投献座主》:“避开公道选时英,神镜高悬鉴百灵。”又将科举考试称为“神镜”。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对主司与座主的赞美。
  再说“吏部镜”。在唐代,每年都要对各级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核,由专门机构吏部来执行,还设有考功郎。考核后分为三等,三等中各分上、中、下三级,凡中等以上者可升官或加禄,中等以下者降官,严重者罢除。因此,官员利用不同形式向上级表示忠心,以求有好评。岑参《暮秋会严京兆后厅竹斋》:“盛德中朝贵,清风画省寒。能将吏部镜,照取寸心看。”诗中将吏部考官称为“吏部镜”,是说吏部掌管考核,公正如镜。
  
  再谈一谈“镜精神”。在孟郊的一首《自惜》诗中云:“零落雪文字,分明镜精神。”孟郊一辈子穷苦,从小喜欢读诗、抄诗、做诗。他的诗多感伤自己的遭遇,是一种寒苦之音,有一种直白又实事求是的精神,他希望自己做一个冰清玉洁之人,如同铜镜一般,故称自己是“分明镜精神”。
  从以上看,唐诗历经漫长的文学发展之路而达到顶峰,唐镜亦历经数千年发展而致极盛,二者在唐代汇集在一起,发生撞击,使精神的诗作与物质的铜镜结合在一起,为我们提供了完整的诗镜文化。
  (题图:唐代云龙纹千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