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研究 >试论李德裕的平泉诗

试论李德裕的平泉诗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8月22日

赵建梅




唐文宗、武宗时期的洛阳已失去了前期在政治、经济方面的重要性,政治氛围较之长安温馨怡人得多,再加以气候温和,风景优美,又设有留守、分司这样的闲职,就成为当时失势官僚权贵被闲置或厌倦官场的人逃避党争的地方,老年官僚也选择这里退闲养老。私家园林十分兴盛。在洛阳这块特殊的土地上,能否归居自家园林,实际上就是能否从政治中心抽身的问题。在洛阳任职或退居洛阳者,能真正成为园林的主人,如闲居洛阳十七年的白居易;羁身官场无法脱身者,只能在梦中回到精心营造的园林,这些人中尤其以李德裕这一中晚唐政治斗争中具有非常意义的人物的处境、心态最为典型。

随着在党争中的浮沉,李德裕一生曾有三次居于平泉庄。文宗大和八年(834),李德裕为李宗闵排挤,第一次任相生涯结束。文宗开成元年(836)九月以太子宾客分司居洛阳,十一月授浙西观察使。开成五年(840)秋,由淮南节度使入相,路过洛阳,在平泉庄小住。入相后,“佐武宗中兴,威名独重” (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人臣震主》)。 会昌六年(846),武宗卒,宣宗即位,李德裕失势,四月罢知政事,出为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同平章事。九月改东都留守,解平章事。次年,由东都留守以少保分司东都,十二月贬潮州司马。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底,卒于崖州贬所。李德裕最终没有归居苦心经营的平泉庄。透过他有关平泉庄的诗作(“平泉诗”),我们可窥见其内心中深隐而真实的一面。

李德裕有关平泉庄的诗作,应包括在洛所作《初归平泉过龙门南岭遥望山居即事》、《伊川晚眺》等八首,更多是在外任职时所写,诗人以诗来表达自己对平泉庄的思念之情。大和八年,任镇海军节度使、浙西观察使时,有《怀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诗。大和九年,袁州长史任时,有《夏晚有怀平泉林居》、《早秋龙兴寺江亭闲眺忆龙门山居寄崔张旧从事》诗。而开成二年至五年(837840)淮南节度使任期间,所作诗最多,有《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晨起见雪忆山居》、《首夏清景想望山居》等近七十首,尤其开成五年夏复相前更有多首作品。诗题中大多用思、忆、怀、想等直抒思念之情的字眼。“春思岩花烂,夏忆寒泉冽。秋忆泛兰卮,冬思玩松雪” (《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 ,物色的变化总是牵动着诗人的心,让他想起平泉庄中的一草一木。许多思念之作描写平泉庄的春景,如《忆平泉杂咏》(十首)、《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等诗。其《忆平泉杂咏·忆野花》诗,题下自注:“余未尝春到故园。”诗作于开成五年初春。李德裕是在思念中想象平泉庄的春色,由此更可见其思念之切。与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相联系的就是诗人的退居、归休情思。

平泉诗中的隐逸思归情绪

在对平泉山居的思念中,蕴含着诗人强烈的思归情绪。平泉诗中反复表达诗人对山林的热爱,“嗟予寡时用,夙志在林闾” (《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 ,“我有爱山心,如饥复如渴” (《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 。他渴望回到平泉山居,归去之音始终回响在其平泉诗作中。

平泉诗中大量运用古代隐士的典故,诗人以此表达隐逸思想。主要有商代伯夷、叔齐,春秋范蠡、介子推、长沮、桀溺,战国陈仲子,秦末商山四皓,西汉疏广、疏受,东汉严光、张仲蔚、向子平,汉末庞德公,晋魏舒、陶渊明等。“薄暮柴扉掩,谁知仲蔚园” (《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书楼晴望》) ,直接以隐士之名称平泉山居。其中,范蠡的典故用得较多,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着诗人的最高理想。如其《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舴艋舟》诗,由小小的舴艋舟,想到乘小舟出入三江五湖的范蠡,挂朝衣、极烟水、游杏坛、入湘川,写出范蠡超然世外的身心自由状态,又切合了舴艋舟轻快的特点。其《退身论》一文思考退身是否就能免祸的问题,文的末句为“终不及乘扁舟变姓名,浩然五湖之外,不在人间之世,斯可以免矣”,李德裕认为要做到身退而不受其辱,要以“遭逢善人”为前提,而世间多恶人,身退后的命运难以预料,只有学鸱夷子超然世外才能真正远离祸患。

除典故中的古代隐士外,平泉诗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只有乡园老人、龙门僧和村中善酿的刘、杨二叟。诗人羡慕乡园老人心地省净,“所思惟岁稔” (《思乡园老人》) 。龙门僧春日可以到平泉赏玩松石、碧潭,园林的主人却不得归去,“应怜林鹤主,远作沧溟客” (《寄龙门僧》) ,李德裕竟生出羡慕、自怜之情。“二叟茅 茨下,清晨饮浊醪” (《忆村中老人春酒》) ,不喜饮酒的李德裕,想到村中刘、杨二叟自己酿酒,自己酌饮,没有官务,不藏机心,相形之下,顿感自己身心疲累。由此都可见出诗人内心中对抽身官场、悠然自适生活的渴望。除舴艋舟外,在平泉诗中,其他物象如白鹭鸶、钓石等,也常常寄托着诗人的隐逸情思,“所乐惟烟水,徘徊恋钓矶“ (《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白鹭鸶》) ,鹭鸶成了高洁不俗的隐士形象;园中钓石,令诗人想到汉代隐居不仕垂钓水边的严光,“所钓不在鱼,挥纶以自适” (《重忆山居六首·钓石》) ,挥纶自适,是诗人怀慕的境界。

李德裕退居归休之思的抒写不是单纯的,而是往往与其他情绪相伴随,呈现一种复杂的状态。如其《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诗,在抒发对山居如饥如渴的思念之后,诗人议论到:“人生不如意,十乃居七八。我未及悬舆,今犹佩朝绂。焉得逐麋鹿,便得游林樾。范恣沧波舟,张怀赤松列。惟应讵身恤,岂敢忘臣节!器满自当欹,物盈终有缺。从兹返樵径,庶可希前哲。”自己未到退休年龄,身佩朝绂,怎能优游山林?又想到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张良“愿从赤松子游”,也正是自己的愿望,可是作为臣子,又怎敢忘记臣节!转而又想器满当欹,物盈有缺,祸患难测,自己还是“从兹返樵径”为好。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窥见李德裕在处与出之间矛盾斗争的复杂心情。其退居、归休之思的抒写,总是与仕途的忧患和羁绊相联系,归隐之思总是伴随着欲归不能的无力。“遥怀少室心,常恐非吾望” (《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自叙》) ,“虽知明目地,不及有身归”,“此生看白首,良愿已应违” (《怀伊川郊居》) ,都直接表达忧虑、恐惧心理。

平泉诗的意象、意境特点

平泉庄作为唐代洛阳著名园林,其景色的描写主要是由李德裕来完成的。平泉诗表现出意象密集的特点,尤其自然意象较其他园林诗种类多,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平泉庄中奇异花木树石及动物繁多有关 (见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记》) ,园林物象影响园林诗的意象构成。有些意象是诗人写得比较多的,由这些意象可以折射出诗人的心境。

首先,诗中多写松、桂、竹等包蕴士大夫坚贞品格、高洁不俗志趣和理想的意象。尤以写松为最多。“松、柏古虽并称,然最高贵者,必以松为首。” (文震亨《长物志》) 在平泉庄中,庭除、溪水、池塘,无不是竹树环绕、竹荫森森,“竹”也自然多被摄入笔下。“欲求尘外物,此树是瑶林” (《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红桂树》) ,桂以其秀色和芬芳,可构成一种超然绝俗的气氛。而像“幽径松盖密,小池莲叶初” (《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 、“涧底松成盖,檐前桂长枝” (《思山居一十首·忆种时》) 、“清景持芳菊,凉天倚茂松” (《题罗浮石》) 这样的诗句,又以松、莲、桂、菊等高洁之物并置,更增其不俗气韵。其次,较多写到藤、萝。诗句中有“古藤繁”、“藤萝密”、“紫藤垂”、“绿萝悬”等描述,而且,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常常是藤萝与其他景物依附、攀缘在一起的图景,这就造成一种繁茂的视觉印象,给人一种久远的时间感。既写出平泉庄景物的实有特点,也让我们透过繁密垂挂的藤萝窥见诗人幽深的情感。其《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潭上紫藤》、《忆平泉杂咏·忆新藤》诗,专以藤为思念对象。再次,他在诗中多写苔、藓等幽暗之处所生的植物,来传达静谧的思绪。语词有“莓苔”、“苔”、“藓”、“苔痕”、“凝阴”、“绿藓”、“紫苔”、“苔藓”。“坐思藤萝密,步忆莓苔滑” (《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 ,苔、藓也成为李德裕怀念中的重要对象。

由于选取高洁、幽深的意象,蕴含着诗人的思念之情、归隐之志、孤赏之意、宦途的忧患和疲劳等复杂情思,造成平泉诗幽邃、脱俗、孤峭的意境特点。“幽”字用得很多,景幽、人幽,语词有“幽径”、“幽翠”、“幽藓”、“幽赏”、“幽客”、“幽独客”、“幽人”、“幽茂”、“幽兰丛”、“幽溪”、“清幽”、“幽深”、“幽居”、“幽帘”,诗中弥漫一种静谧、幽深、脱俗的氛围。如其《山信至说平泉别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怅然思归复此作》诗:“忽闻樵客语,暂慰野人心。幽径芳兰密,闲庭秀木深。麇麚夹涧底,鳬鹄遍川浔。谁念沧溟上,归欤起叹音。”诗以幽、闲、密、深、底、浔这些词语,表现山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的特点,诗末直抒“归欤”之情,以景物的幽深抒写思归之情,足见归情之幽深,诗又写于开成五年春夏间第二次复相前,读罢令人怅然、感动。

李德裕描写平泉庄的诗,除《伊川晚眺》一首为七言外,其他皆为五言。诗人用五言诗的形式来写平泉庄四季物色的细腻变化,寄寓思归、幽独、疲惫的情绪,表现内心世界中更真切的另一面,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内修外攘、政绩粲然的宰相形象,更不是那个对政敌毫不留情、也被政敌仇视的朋党领袖,而是一个细腻、孤峭的心灵。王士禛评李德裕五言诗“别集忆平泉五言诸诗,较白乐天、刘梦得不啻过之” (《池北偶谈》卷一七)。 文体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诵” (刘熙载《艺概·诗概》) ,钟嵘《诗品序》亦谓:“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五言诗更适合抒写幽静的、泛起于心底的思绪。李德裕正是以五言诗的形式抒写自己内心隐幽的情感。

平泉诗意境特点形成的深层原因

平泉诗幽邃孤峭意境特点的形成,与李德裕特达不群、孤峭独立的个性、心态密切相关。“德裕以器业自负,特达不穷” (《旧唐书·李德裕传》) ,《新唐书》本传中记:“德裕性孤峭”、“不喜与诸生试有司,以荫补校书郎”、“不喜饮酒,后房无声色娱”。对于当时进士的浮薄习气,李德裕深恶之,武宗朝任宰相,为净化士风,曾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由此一窥其个性之孤峭与不同流俗。其诗中两次用到“孤赏”一词,“还将孤赏意,暂寄玉琴声” (《潭上喜见新月》) ,“壮龄一已尽,孤赏意犹存” (《春日独坐思归》) 。他有《题奇石》诗:“韫玉抱清辉,闲庭日潇洒。块然天地间,自是孤生者。”诗中奇伟独立的醒酒石形象,也是李德裕的自我形象。“何以慰我心?亭亭孤且直” (《海上石笋》) ,海峤石也以其孤直慰藉着诗人的心灵。

唐大和初至会昌年间,洛阳形成一个以白居易为核心的闲适文人群体,他们好佛亲禅、耽玩园林、诗酒狂放、沉迷声色,表现出闲适的生活情趣及创作倾向,思想上追步白居易的新吏隐观——“中隐”说 (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他们交游最为频繁是在开成年间。开成元年九月至十一月,李德裕任东都分司时,白居易、裴度、李珏、刘禹锡、李仍淑等在洛阳。刘禹锡有和李德裕诗四首,还曾谒见李德裕 (见孙光宪《北梦琐言》) 。李有《郊外即事寄侍郎大尹》寄河南尹李珏。此外,不见李德裕参加东都闲适文人活动的任何迹象。

这除了他与白居易疏远的关系外,还有其他原因。活动于东都的人物,虽然与党争的关系极为复杂,但多属牛党。文宗时期正是牛李党争最为激烈的时期。这些人物绝大多数为进士出身,他们游宴狂欢的做派,慎独精思、不乐声色的李德裕与之格格不入。最为重要的是,此时的李德裕不是身心自由之人。他这次到洛阳,是被排挤后,文宗有所醒悟,于是将他从滁州刺史改为东都分司 (《新唐书·李德裕传》) ,所以,随时都有再任职朝中的可能。刘禹锡有句“岩廊人望在,只得片时闲” (《和李相公归平泉过龙门南岭遥望山居即事》) 、“垂天虽暂息,一举出人寰” (《和李相公以平泉新墅获方外之名因为诗以报洛中士君子兼见寄之什》) ,也认为德裕归洛只是“片时闲”。“高秋惭非隐,闲林喜退居” (《郊外即事寄侍郎大尹》) ,李德裕自己也清醒地意识到分司生活并非如同隐居。当时,活跃于洛阳的留司们正游悠园林,以隐士自居。“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白居易在其《中隐》诗中,详尽描述了洛阳留司生活的自得与适意。然而,分司任上的李德裕,身心却无法达到悠然闲适的境界。一方面是强烈思归,一方面是身不由己、进退两难。平泉诗幽邃孤峭的意境特点,也是其两难处境和心境的曲折反映。

李德裕再次入京为相,到平泉庄时,告戒子孙:“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子弟也。” (《平泉山居戒子孙记》) 其对平泉庄的重爱、终不能归平泉的遗恨皆可谓深矣。平泉庄,仿佛他的一个梦境,魂思牵绕于其中,却最终没有成为置身其间的实境。白居易有诗《题洛中第宅》:“试问池台主,多为将相官;终身不曾到,唯展宅图看。”透过乐天的自得,我们可感受到中晚唐许多官僚羁身仕途不能脱身的共同命运,一代名相李德裕便是其中的典型。

(收稿日期:20053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