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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韩诗中的虚词运用及其对后代诗歌的影响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8月19日

吴振华




韩诗向来以雄奇险怪见称。在其大盛的贞元、元和之后,即得到许多赞誉 [1] ,到两宋基本上奠定了李、杜、韩、白四大家的诗史地位。韩诗研究的高潮出现在宋朝和清朝,这两朝学术文化均非常发达,韩诗的大受推重,一方面说明韩诗中蕴藏的文化内涵深厚,能引起文人的浓厚兴趣;另一方面,为走出唐诗巨大阴影的笼罩,从宋代开始,对诗歌艺术规范的重建和诗歌语言革新的要求,渐成时代趋势。韩诗以其独特面目对后代诗歌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韩诗的句法奇险、意象奇特、用韵独具一格,就是后人模仿的重要内容。本文就研究者较忽略的韩诗中虚词运用情况作一考察,论述韩诗雄直劲健的风貌、拗折奔放的气势、瘦硬妥帖的语言与虚词运用的关系,并进而探讨韩愈“以文为诗”的诗法对后代诗歌的影响。

     一 韩愈的诗歌创作及韩诗中的虚词运用状况

     韩愈创作紧承李、杜的余绪而恢弘扩张,在诗史上处有独特地位。李详《韩诗萃精序》说:“韩公之诗,盖承李、杜而善变者也。公之生也,去太白没时仅六年;少陵之没,公已三岁;而公于李、杜,遗貌取神,不相剽袭,自成一家。” [2]

     韩诗从创作方法上看,主要是力图打通诗文的界限,将文意、文法、文心移植到诗中,形成“以文为诗”的独特风貌。陈寅恪《论韩愈》中说:“退之以文为诗,诚是确论,然此为退之文学上之成功,亦吾国文学史上有趣之公案也。……退之虽不译经偈,但独运其天才,以文为诗,若持较华译佛偈,则退之之诗,词旨声韵无不谐当,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不仅空前,恐亦绝后。” [3] 陈先生是在考察汉译佛经过程中形成“以文为诗”这种传统基础上得出这个结论的。其中“以文为诗”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虚词”的运用。什么是“虚词”呢?虚词,古人称为“虚字”,马建忠《马氏文通》说:“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实字。无解而惟以助实字之情态者,曰虚字。” [4] 这个定义指出了虚词本身并无实在意义,但能帮助实词表达事物的情态。虚词具有依附实词的表情功能。清代陈《简庄集·对策》中说:“粤自方策既陈,训诂斯尚,文章结构,虚实相生。实字其形体而虚字其性情也。……盖以文代言,取神必肖。上抗下坠,前轾后轩,实事求是,有所凭依,虚实稍乖,不能条达矣。” [5] 陈文提出的“虚字其性情”道出了虚字(词)功能的本质方面。接着陈文详叙“对策”中用到的语助条例,一共将古代汉语能应用于“对策”的虚字分为“发词”、“疑词”、“设词”、“承词”、“转词”、“或词”、“信词”、“增词”、“进词”等三十类。其中有些虚词,如“设词”(表假设关系)、“转词”(表转折关系)、“或词”(表选择关系)、“信词”(表让步关系)、“进词”(表递进关系)等几类不仅运用于文章之中,也大量运用于诗中,从而使诗歌与古文有微妙的相通。许多诗人运用虚词颇具自己的特色,如李商隐近体诗多表现缠绵宕往的情致,因此大量运用转折、假设、推进、让步等类的虚词或虚词组合;而韩诗尚雄直,多表现劲直之气,因此多用“疑词”(表疑惑)、“发词”(表发语)、“几词”(表几乎的语气)、“增词”(语尾助词)、“竟词”(语尾叹词)等来表达语气、神态、情感,形成了“文”的特征。从韩愈到李商隐,在虚词的使用和选择中,也可以看出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来。韩诗多用古文句法,运虚词入古诗,是典型的诗文合体,气势与意象兼美,然情致与神韵稍弱;而义山多以虚词入律,以咏叹来冲淡峭硬,以婉转来消融拗折,兼具荡漾生姿、传神空际之妙,在缠绵哀丽中有一种邈远的神韵。总的看来,虚词在韩愈、李商隐诗中被大量运用的事实说明,虚词的运用与韩诗的雄奇劲直和李诗的深情绵邈是有重要关系的 [6] 。下面是《全唐诗索引·韩愈卷》中部分虚词使用的统计数据 [7] :

虚词       不        无        其     自     之

次数       734       359       222    216    206

频度(%) 1.48920    0.72828    0.45035  0.43818 0.41790

虚词        可       以        已     未      岂

次数        198      169       125     118    97

频度(%) 0.40167    0.34284   0.25358 0.23938  0.19677

虚词 若     者      然     于     非

次数  88    84      83     81     80

频度(%) 0.17852   0.17040  0.16837 0.16432 0.16229

虚词 或      且       而      虽      方

次数 76      76       76       73     63

频度(%) 0.15417   0.15417 0.15417 0.14809 0.12780

这里摘录韩诗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前20个虚词的有关数据。韩诗中使用次数在80次以上的高频单个汉字共有110个,其中虚词15个,约占14%。排名第一、二位的是两个否定副词。韩诗文本总数是44668字(含重复单字),单个汉字(不重复)为4444个,其中虚词约占15%。韩诗总句数为8302句,据粗略统计,含有虚词的句子有2500句左右,约占30%。这说明韩诗中虚词的含量较高,虽然韩诗给人的表面印象是奇诡僻怪,且有堆垛密实之嫌,但看其大量运用虚词,则可以看出他企图打通诗文的努力。他所运用的绝大部分是古文使用的虚词,可能是有意识摹拟上古文作诗的缘故。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庄以放旷,屈以穷愁,古今诗人,不出此二大派,进之则为经矣。……汉代诸篇,陈思、仲宣,意思沉痛,文法奇纵,字句坚实,皆去经不远。……其后惟杜公本《小雅》、屈子之态,集古今之大成,而全浑其迹。韩公后出,原本六经,根本盛大,包孕众多,巍然自开一世界。” [8]方氏论述韩诗的渊源,较准确地指出韩诗“本六经之旨成文”的特点,很有见地。然韩诗运用虚词,主要是追求古奥的文的效果,不是追求缠绵荡漾的远韵。

二   韩诗运用虚词的艺术特色

     刘勰《文心雕龙·章句》中说:“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9] 刘勰主要是论述虚词对文章语言结构的功用,认为楚辞等诗中的“兮”字,有“语助余声”的作用,实际上这是语气的句外之义问题。“兮”字的叹声表达了古人称之为“辞气”的内容,即“虚处传神”。虚词在结构上有“弥缝文体”的作用,如果能“回运”巧妙,则可以使几句联系更加紧密。对于虚词,古文和骈文的运用是不同的。骈文运用虚词,弥缝文体,或用作语助;古文运用虚词,正如刘大   《论文偶记》所说:“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典谟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要是未备。至孔子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10] 因为古文本于语气,所以用虚字来表现神态;骈文讲究声律,跟语气有距离,所以用虚字主要不在表现神态。实际上诗文一体,在表达人的“性情”这一本质方面是相通的。韩诗喜欢运用汉魏辞赋词汇而运用上古句法,这是值得注意的。概括起来,韩诗运用虚词的艺术特色主要有以下四方面。

    (一)“语助余声”:用虚词以增咏叹

    运用“兮”字,在《诗经》和楚辞中已常见。如《诗经·陈风·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显然因“兮”字之助,三言变成了四言,而且对明月、美人的描写与思念,都寄寓于“兮”字的叹赏之中。“兮”又是楚辞语言的独特标志,屈原《离骚》、《九歌》等诗作,其奔涌浩瀚的情感潮流,展衍舒缓的咏叹韵味,就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大量“兮”字的中间提顿与语尾曼声吟哦来表达的。汉代诗歌中还用“兮”与其他叹词相配合,表达复杂的言外之意。如梁鸿的《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据说这首诗是梁鸿过皇都洛阳时所写,他惊叹于帝王的豪靡奢侈,嗟叹人民无尽期的劬劳困苦。其诗中的“兮”与“噫”,前者充满嗟哉之叹,后者则嗟叹中含有讽刺或同情。因此,汉章帝对这首诗很反感,要捉拿梁鸿,可见诗中叹词讽喻力量的强大。韩诗的句法多摹仿诗骚汉魏乐府,在虚词运用方面,较突出的一点就是运用“兮”、“哉”、“嗟呼”、“欤”等叹词来抒慨。如《马厌谷》:

       马厌谷兮士不厌糠籺;土被文绣兮士无短褐。彼其得志兮不我虞;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

     这首诗抒发文士怀才不遇的悲愤,寓含对社会不公的慨叹。陈沆《诗比兴笺》认为这是韩愈“用乐府之奇倔,抒《离骚》之幽怨,而皆遗其形貌” [11] 。这首诗情绪悲怨愤激,用“马厌谷”与“士不厌糠籺”,“土被文绣”与“士无短褐”,“得志”与“失志”进行强烈对比,值得注意的是“兮”字运用独特,它隔开前三后五,前四后三,前后皆四的不同句型,极显拗峭错综,有利于表现诗人郁怒的不平情绪。另外,“兮”与“嗟嗟乎”、“已焉哉”等叹词组合,形成强大的咏叹语调,在欲言又止中,倾泻了愤闷。与梁鸿“五噫”的含蓄相比,韩诗具有直气径达、无所掩饰的特点。

    这种通过叹词以增咏叹的诗句在韩诗中随处可见,如:“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山石》) “虎有爪兮牛有角,虎可搏兮牛可触。奈何君独抱奇材,手把锄犁饿空谷!” (《赠唐衢》)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寄卢仝》) 等等,真是举不胜举,这些诗句或抒发自己的际遇,或悲叹他人的不幸,或愤慨现实的不平,总之是心中有郁怒,借虚词的咏叹来大鸣不平,形成“情激调变”的特征。

    通篇运用“兮”与其他叹词组合的诗篇较典型的有《河之水三首》、《送陆歙州诗》、《琴操十首》。其中《琴操》完全仿诗经、古乐府句法,借咏古来抒发现实的苦闷情怀。风格古奥遒劲,多得益于“兮”等虚词的运用。如:“周公归兮,嗟归余辅。”“雨之施,物以孳,我何急于彼为?”“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朱彝尊评曰:“《琴操》微近乐府,大抵涉散文气。昌黎以文为诗,是用独绝。” [12] 朱氏评语中“散文气”较准确地概括了这一组诗的语言特征,而散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语助余声”的运用。韩诗成功的地方在于借古文与诗韵的交融,通过拗峭苍老的古朴句法与咏叹婉转的音韵语调,恰当地抒发了自己的怀抱;而不足之处是有些句子太生硬,缺乏诗应有的节奏感,招来后世之讥也在情理之中。

    (二)“弥缝文体”:用虚词来衔接照应

    古文章法讲究起承转合,首尾呼应,以形成前后关联的一个艺术整体。诗歌是一种凝炼的语言艺术,由于字数较少,因此每一句诗都力求用最经济的词语表达尽量丰富的含义。从总体上看,古代诗歌的语言以实词为主,意象的构成与意境的表达任务,主要靠实词来完成,客观世界丰富的声音色彩、千姿百态的形状乃至变化无端的心理活动,主要用实词来表达。如韩诗中这些句子:“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 (《奉和兵部张侍郎》) ;“蜂蝉碎锦缬,绿池披菡萏” (《送无本师归范阳》) ;“山红涧碧纷烂漫” (《山石》)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谒衡岳》) 等等。然而,语言在描述这些现象世界时,还必须同时说明事物的方位、时间、状态,揭示它们之间的前后延续、因果关系,以清理出时空、事理的逻辑秩序,这时诗歌就需要虚词的连接、照应,以使诗歌成为一件含蕴深邃、关合严密、韵味无穷的艺术品。韩愈诗歌运用古文章法入诗,虚词形成各种复杂的关系。其显著者有如下数种。

    1.用虚词来表承接递进:

(1)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 (《杏花》)

(2)已迓陵歌扇,还来伴舞腰。 (《春雪》)

(3)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 (《叉鱼诗》)

(4)已呼孺人栎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 (《感春》)

例(1)中“镇长”就是“常常”。这两句诗说浮花浪蕊常常是这样一种景况:“才开还落瘴雾中”。“才”与“还”两个虚词,表时间前后紧承,写出了杏花凋零迅速的不幸遭遇,显示了其生命的短促。例(2)描写春雪的飞舞情状,从“已”与“还”的时间推进中,看出了春雪的娇姿丰韵。例(3)“犹”与“更”则将叉鱼的血腥场面中那种残酷的杀戮氛围向四周扩散开来,让人感受到一种持续的沉重。例(4)“已……更”的组合,既表现了“孺人鸣瑟”、“稚子传杯”的先后承递,又表现了诗人在感春伤怀的无奈中故作极乐无限的“清雅意兴”。

2.用虚词来表现条件、因果关系:

(5)既获则思退,无为久滞淫。 (《孟生诗》)

(6)且待献俘囚,终当返耕获。 (《晚秋郾城夜会联句》) (7)明年更发应更好,道人莫忘邻家翁。(《杏花》)

(8)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雪》)

例(5)中“既”与“则”组合,表条件关系,是韩愈劝孟郊功成身退,不要在仕途上蹭蹬留滞。例(6)中“且……终”的组合,表现这样的愿望:平贼献俘后,一定归耕田园。例(7)前句是虚拟的条件,两个“更”表现出对明年杏花繁盛景象的憧憬,后一句的“莫忘”是这虚拟条件下的愿望:道人还殷情接待我的来访。例(8)写出了白雪穿庭作飞花的原因是嫌春色姗姗来迟,故她要提前预报春天的气息。两个虚词前后呼应,既刻画白雪的形象和心理,也表现了诗人对春天的呼唤。因为虚词的运用,诗句或变得曲折,或变得劲直。

3.用虚词表现情绪的转折:

(9)陵晨并作新妆面,对客偏含不语情。 (《戏题牡丹》) (10)忽然分散无踪影,惟有鱼儿作队行。(《盆池·三》) (11)犹堪持改火,未肯但空心。 (《枯树》)

(12)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谒衡岳》)

韩诗运用虚词表达拗折逆转是最鲜明的特色。例(9)中的“偏”表现牡丹含羞不语的情态,娇柔传神。例(10)中“忽然”与“惟有”的巧妙转折,写出了盆池中鱼儿的神采。例(11)“犹堪”与“未肯”两相呼应,写枯树死不甘心的意志,是自己形象的化身。例(12)一个“纵”字把自己命运坎坷的牢骚和对神灵幽默的嘲讽表现出来,诗意曲折有味。4.全篇用虚词来衔接照应:

    韩诗中的虚词不仅关合前后两句或数句,而是多通篇运用虚词来“弥缝”诗体。如《落齿》这首诗叙写掉牙齿过程中真切的人生感受:有初落时的差耻感,有继落不止的恐惧,也有落齿成习后的通脱自达。并由此领悟到人终有一死,生命只不过长短不同而已,因而用蔑视苦难的方式来征服苦难,何况落齿也有可以在人前保持沉默、挑食专选软烂的好处。最后欣然将这种感受写成诗歌,要与妻子共同品味。这首诗叙议结合,夹写细腻曲折的心理感受。36句诗中竟用了32个虚词,这些虚词或表示时间的承递、叙述的转折,或表示假设、推想,或表示嗟叹,或表达通透人生的领悟,既具文的流畅自然,又具诗的刚劲雄直之美。

    不仅长篇巨制通篇大量用虚词,一些小诗也是如此。如《祖席》:

       淮南悲木落,而我亦伤秋。况与故人别,哪堪羁宦愁。荣华今异路,风雨昔同忧。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

     这是王涯贬官赴袁州时,韩愈在酒席上为他饯行的送别诗。首联点明时节,征引《淮南子》“桑叶落而长年悲”之语,用“而”“亦”来说自己也悲秋,是并列对比关系。颔联推进一层,说悲秋之外更加上一层羁旅漂泊之愁,“况”与“哪堪”表让步后的推进。颈联又将“今”“昔”对举,补叙自己与友人往昔风雨同忧的情谊,今日朋友贬官、自己的“道不行”都与“荣华”异路。尾联又转回来,用“莫以”来表示推测的原因,希望能与友人将来共游宜春胜景。一首小诗因虚词前后关锁,虚实照应,有尺幅万里之势。

    再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绝句刚健清新,境界开阔,历来被当作韩诗七绝的代表作。首句中的“如”表比喻,写春雨的滋润甘甜,“润如酥”在句法上也很特别,是韩诗七言句第六字用虚词的显例之一,在节奏点上运用虚字,可以起到刚健的效果。第二句中的“却”来了一个大转折,同时也开出一片新奇的境界,有画工不到之妙。既符合初春的实景,更表达了诗人对春天的独特感受。第三、四句用高亢的议论,表达了自己的审美判断,“最”、“绝”两个虚词表现出作者对初春之美的极度倾赏。这样一首小诗将写景、抒情、议论有机统一起来,既具有文的曲折顿挫,又有哲理意蕴。

    总之,虚词的成功运用,使韩诗具有文的气势和格调,独具一种新的审美境界。

(三)“顿折逆转”:用虚词来表达拗峭的情感

    韩愈一生都在积极谋求仕进,致力于王朝中兴,虽然也有功成身退的愿望,但他总是事与愿违,心情一直处于宏伟理想与严峻现实的矛盾冲突之中,呈现一种急躁郁怒的状态。表现在诗中就是运用奇字险句来表达拗峭排奡的情感,呈现出一种光怪震荡的力的美感。虚词也参与了这种情感的表达。方东树《昭昧詹言》在论述韩诗运用虚词的情况时说:“好用虚字承递,须横空盘硬,中间摆落断剪多少软弱词意,自然高古。此惟杜、韩二公为然。其用虚字,必用之于逆折倒戈,令人莫测。须于《三百篇》用虚字处,加意研揣。” [13] 方氏崇尚雄健高古的文风,古诗极推杜甫、韩愈,指出杜甫、韩愈诗歌运用虚词的特点是“逆折倒戈,令人莫测”,非常准确。这在韩愈抒发幽愤情怀的诗中随处可见。如《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妖姬坐左右,柔指发哀弹。酒肴虽日陈,感激宁为欢?秋阴欺白日,泥潦不少干。河堤决东都,老弱随惊湍。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愿辱太守荐,得充谏诤官。排云叫阊阖,披腹呈琅   。至君岂无术?自进诚独难!

     这首诗作于贞元十五年秋韩愈初入张建封幕时,是一首抒发怀抱的诗。首二句指出当世士不忧道而忧贫的怪现象,接着两句用“但见”“不闻”对举来表现对这种失常现象的愤慨。接下四句写自己的志向远大,有念时报国的怀抱,然而现实情况却是笙歌宴舞、无所事事。“虽”与“宁”两个虚词振起,表达自己的郁闷心绪。在叙写时光虚掷又遭遇自然灾害、哀怜民生之后,突然对老天指责:“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随着这种愤激情感的推进,诗人心急如焚,要求自荐去充当谏官,要“排云叫阊阖,披腹呈琅玕 ”。然而现实是严峻的,并没有人真正理解、赏识、支持诗人,因此,结尾两句来了一个顿折逆转:“致君岂无术?自进诚独难!”“岂”与“诚”呼应,既写出了诗人倔强的个性,又表现出困窘独穷的无可奈何,将一腔忠愤而抑郁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再如《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这首诗前面将主帅张建封率领部众骑马击球的壮观场面描写得神采飞扬,栩栩如生。他们装束华赡,技艺精湛,雷奔电击,欢声四起,震荡山川。诚然一首赞美的颂歌,可是结尾来了一个突然逆转:

       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诚”“非”为让步条件,肯定张击球的意义,接着“岂若”扫空,转出真意,最后“莫”、“须”表达真诚的愿望,非常诚恳而有力量。这种例子极多,如“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 (《归彭城》) ;“岂无一樽酒?自酌还自吟。但悲时易失,四时迭相侵” (《幽怀》) ;“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 (《赠侯喜》)等等,无不表现诗人突起郁怒、冲荡逆折的心潮。

    韩诗在表达这种顿折逆挽时,喜欢用“岂”这个表反诘的虚词,形成一种句式特色。“岂”在韩诗中运用多达97次,且非常有特色,它出现在五言、七言诗句中的位置也很灵活。(1)最多的是在句首,有振起全句为下文作垫衬的作用,如“岂惟一身荣”,“岂非正直能感通”,“岂如秋霜虽惨别”等。(2)其次是在第三、五字处,有一种先荡开然后波峰突起的艺术效果,如“孤鸣岂及辰”,“咨余往射岂得已”,“数君非亲岂其朋”等。(3)最奇的是位于第二、四、六字的位置,这种安放虚词在节奏点的句子,将实词与虚词换位,让实词处于附属位置,是韩诗峭硬特征和作者好奇求生的一种表现。用例虽不多,却最有个性。如“子岂知我情”,“夫岂能必然”,“我岂不足欤”,“汝岂无朋匹”,“往事悲岂那”,“如此至宝存岂多”,“虞翻十三比岂少”等。这种句法生新拗峭,诗中偶一用之不可厚非,但不可法,大约韩愈也明白这一点,这种用例也仅上面所举几处,与大量正规用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四)“调整节奏”:用虚词生新句法,舒缓节奏

    虚词的另一个功能是调整诗歌语言的节奏,从而达到舒缓语气的作用。韩诗句奇语重,多密实句法。《环溪诗论》卷中说:“韩愈之妙,在用叠句。……惟其叠多,故事实而语健。又诸诗,《石鼓歌》最工,而叠语亦多。如‘雨淋日炙野火烧……古鼎跃水龙腾梭',韵韵皆叠。每句之中少者两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几乎是一律。惟其叠语,故句健,是以为好诗也。” [14] 指出韩诗辞严义密、意象密集、厚重堆垛的特征是有见地的,但认为韩诗句健仅仅因为“事实”“叠语”则不够全面,并非事物堆叠越多句越健越好,如《陆浑山火》中这样的诗句:“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鹪雉鹄鹍,□(左火右寻)炮煨爊孰飞奔。”一句中多达七物,无丝毫转掉之隙地,实为不美。其实韩诗中更常见的句型是在上下密实句式中添入虚词,使翠色欲流的凝重有一丝冲淡和荡漾,有些句子恰恰因为有个把虚词反而显得更雄健。

    一种情况是上句全实,下句有一虚词。如:“清风飘飘轻雨洒,偃蹇旗旆卷以舒。” (《丰陵行》) “火维地荒足妖坚,天假神柄专其雄。” (《谒衡岳》) “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由无邪。” (《李花·其二》)

     另一种情况是前句有虚词,后句全实。如:“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 (《荐士》) “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调张籍》)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石鼓歌》)

     这些句子中虚词夹于一大群实词之中,实际上有如强烈震荡的摇滚乐中的一个舒缓的音符,使诗歌具有虚实相衬之美。

    韩诗运用虚词来调整节奏主要在用“且”、“其”、“自”、“以”、“之”等虚词的例句中。

1.“且”:处于第四、六字位置,形成最有特色的句式:

(1)颠蹶退且复(2)故遣起且僵(3)嗷嗷鸣雁鸣且飞(4)引袖拭泪悲且庆

“且”用于两个动词之间,既有停顿作用,又表动作上的推进,化板滞为活脱。

(5)此府雄且大(6)土脉膏且粘(7)颍水清且寂(8)晖晖檐日暖且鲜(9)嗟哉董生孝且慈“且”用于两个形容词之间,既舒缓了语气,又加强了描写对象的特征。

2.“其”:在第四、六字位置句式较奇特:

(1)天乎苟其能(2)且欲冠其颠(3)帝舜重其明(4)巨灵高其捧

(5)天假神柄专其雄(6)欲以菲薄明其衷(7)关山远别固其理(8)我如禁之绝其飧这些句中“其”字具有替代和舒缓语气的双重作用,一般来说作代词的意义较轻微,主要是将它放在节奏点上来调整节奏。

3.“自”:可以在第三、五字和第四、六字位置构成多种复杂句式。前者如:

(1)无风自飘簸(2)文章自娱戏(3)夜月自相饶(4)富贵自絷拘

(5)力微当自慎前程(6)人生如此自可乐(7)杨花晴后自飞飞(8)聚鬼征妖自朋扇

五言句中“自”构成“二一二”对等句式,有一种对称柔和之美;七言句中“自”构成“三一三”或“二二一二”的句式,使后三字变得轻松灵快,句调因而舒缓从容。后者如:

(1)蟋蟀鸣自恣(2)飘终自异(3)多感良自尤(4)嘉名偶自同

(5)干愁漫解坐自罗(6)摆磨出火以自燔(7)长檠八尺空自长(8)漠漠轻阴晚自开

“自”处于节奏点上,句式较前面的句法显得生新、矫健,有点拗口,但仍不失为一种富有独特韵味的句型,类似于现代舞欲倒未倒,不倾实斜的非正常步法,有一种打破常规又不离准则之美。

4.“以”、“之”句式。如:“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 (《路傍堠》) 两句表示远隔万水千山的意思。本来一句就足以说完,但韩愈好新奇,故意用骈文句法,而且每一句的第二字均为虚词“以”,所以显得别致。句法上改上三下二的句式为“一三一”句式。又如:“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 (《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 强幼安《唐子西文录》说:“韩退之作古诗,有故避属对者,‘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是也。”朱彝尊也说:“添一‘之'字,故避对,乃更古健。” [15] 这里所说的“避对”,实际上就是以虚词形成错综句,调整了诗句的节奏,不对实对,显得更新颖刚健。

类似的例句很多,如“幽怀抒以畅”,“时当冬之孟”,“俗流知者谁”,“念将决焉云”,“今者无端读书史”等,无不具有一种拗折峭硬之气。

5.还有一种常被评论家论述到的超出常格的虚词用法。如:

(1)在纺绩耕耘(2)乃一龙一猪(3)而无楫与舟(4)在梓匠轮舆(5)虽欲悔舌不可扪(6)落以斧引以墨徽

运用虚词构成“一四”“三四”拗口句型,其破坏节奏感的用意很明显,实际上是“力去陈言”,生新刻画的一种过了“度”的表现,是不可为法的。6.句尾押虚词韵更是韩诗的独特之处。如:

(1)树兰盈九畹,栽竹逾万个。 (《合江亭寄刺史邹君》) (2)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那。(同上) (3)拘官计日月,欲进不可又。 (《南山诗》) (4)隔绝门庭遽,挤排陛阶才。(《咏雪赠张籍》) (5)一喷一醒然,再接再厉乃。 (《斗鸡联句》) (6)桐花最晚今已繁,君不强起时难更。(《寒食日出游夜归》) (7)囊空甑倒谁救之?我今一食日还并。(同上) (8)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此来告良有以。 (《寄卢仝》) (9)江氛岭   昏若凝,一蛇两头未见曾。 (《永贞行》)

     这些例句中,将虚词置于末尾做韵脚,具有拗峭崭绝、生新廉悍的特色。可以看出韩愈在刻意追求诗歌语言的奇崛变化,这固然说明韩愈有巨大的艺术创造力,能自创新规范,具有开拓艺术新境的胆气才力,但这样的用例在艺术上的得失也很明显,让人觉得往往奇险得超过了极限。昭示后人的应该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功过参半。

三   韩愈“以文为诗”的诗法对后代诗歌的影响

     韩愈诗歌在北宋大受推崇,“以文为诗”被认为是韩诗主要的艺术手段之一,其中虚词的运用即是其重要内容,其所开门径对后代诗歌(尤以宋诗为甚)有深远影响。然而对“以文为诗”历来褒贬不一。

    贬之者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程千帆先生认为诗应以“工”为主,而不必再重什么“本色” [16] 。)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有这样一则记载:“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甫。于是四人交相攻,久不决。” [17]

     沈括与吕惠卿对韩诗的认识可谓针锋相对,典型地代表了后代对韩诗接受过程中的两种态度。沈括拘束于传统诗歌格调纯正、意象优美、韵律和谐的“本色”,否定韩诗的艺术创新;吕氏则大约注重韩诗的生新雕镌、健美富赡,多神奇变化反传统的创新一面,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诗歌。

    而张戒对韩诗采取了折衷的态度,他在《岁寒堂诗话》卷一中说:“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之者以为虽杜子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解。自陈无己(师道)辈,皆有此论。然二家之论皆过矣。以为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者,谈何容易耶?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苏黄门子由有云:‘唐人诗当推韩、杜,韩诗豪,杜诗雄。然杜之雄,亦可兼韩之豪也。'此论得之。……退之文章侍从,故其文有廊庙气。退之诗可与太白敌,然二豪不并立,当屈退之第三。” [18] 张戒的诗学观点较平正,此论一出,基本上确定了杜、李、韩诗史三大家的地位,以后对韩诗的或褒或贬大都不再超出以上三家的意见。

    实际上韩诗紧承李杜,他又拓展了杜甫开始的“以文为诗”的艺术领域,对宋诗及宋以后诗有重要影响。李东阳《麓堂诗话》说:“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着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的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谁与开后之路哉?” [19] 李东阳论诗推崇盛唐,他揭示的杜、韩、苏传承路线大致是正确的,但不够全面,其实韩诗对整个宋代诗歌均有重大影响。

    近代李详《韩诗萃精序》中说:“宋欧阳永叔稍学公诗,而微嫌冗长,无奇警遒丽之语。东坡以豪字概公,虽能造句,而不能纬以事实,如水中着盐,消融无迹。黄鲁直诗,于公师其六七,学杜者二三;举世相承,谓黄学杜,起山谷而问之,果宗杜耶?抑师韩耶?悠悠千载,谁能喻之!十数年来,与郑群苏堪相习。郑君云:‘由宋以来诗人,纵不能学杜,未尝不于韩公门庭阅历一番者。'余抚掌以为知言。窃尝论诗,必具酸咸苦辛之旨,济以遒丽典赡之词,始能及远。李、杜之诗善矣,学韩公诗,于骚、雅、陶、谢,一一具在。” [20]

     李详之言可谓知韩诗源流之论。韩诗对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的影响,学界已形成共识,这里着重以王安石为例。夏敬观《唐诗说·说韩》说:“宋人学退之诗者,以王荆公为最。王逢原长篇亦有其笔。欧阳永叔、梅圣俞亦颇效之。诸公皆有变化,不若荆公之专一也。” [21] 怎样“专一”,夏氏未作细论,而钱锺书却从一个侧面论证了王安石诗深得韩诗之法。《谈艺录·诗用语助》说:“荆公五七古善用语助,有以文为诗、浑灏古茂之致,此秘尤得昌黎之传。诗用虚字……盖周秦之诗骚、汉魏以来杂体歌行……或四言、或五言记事长篇,或七言、或长短句,皆往往使语助以添迤逦之慨。而极其观于射洪之《幽州台歌》,李白《蜀道难》、《战城南》。宋人《杂言》一体,专仿此而不能望其项背也。” [22] 接着钱先生列举韩愈之前六十位重要诗人运用虚词的诗句,并说:“唐则李杜之前,陈子昂、张九龄使助词较夥。然亦人不数篇,篇不数句,多摇曳以添姿致,非顿勒以增气力。唐以前惟陶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朴茂流转,别开风格。……唐人则元次山参古文风格,语助无不可用,尤善使‘焉'字、‘而'字。……昌黎荟萃诸家句法之长,元白五古亦能用虚字,而无昌黎之神通大力,充类至尽,穷态极妍。”

    为了具体说明韩愈句法对后代诗歌的影响,钱先生通过“而”(我)的用例来论证,钱先生通观五言古诗句法,通过“而我”的用例得出一条前后相承接的诗歌链条,大致是由陶渊明到李白,经韩愈过渡到宋代王安石以下,一直沿续到元明清。从钱先生所举诗例可以看出运古文句法入诗歌,将诗文合一,是陶渊明诗歌的重要特点,然陶诗多用“转词”(表转折的虚词)和“承词”(并列递进的虚词),且虚词已由单句扩展到了一联或几联之中,已具有文的曲折、递进、回环之韵了;到李白则更进一步,大量运用虚词,已变成章法了;韩愈则集大成,荟萃各种句法入诗,且波及到全篇,写成了后人所讥的“押韵文”,这有一点过“度”,但确实建立了一种新的可供后人模仿的规范,尽管这规范本身可能有缺陷。将虚词由单句扩展到全篇,是韩愈古诗的特点,不独钱先生所举的五言,七言也是如此,不独善用“而”字,还善用“且”、“其”、“自”、“岂”等虚词(见前文所举例) 。韩诗的巨大力量和气魄,与这些虚词的转折、顿挫、矫健有关,而虚词在节奏点上的停顿,在句末的感叹,又为韩诗复杂情感、汪茫情绪的表达增添了婉曲迤逦之慨。

    钱锺书先生在《诗用语助》文中注意到虚词的运用也波及到近体诗的情况,近体诗中律诗的首、尾联及绝句的三、四句一般都喜欢运用虚词,接近古体诗的用例,而中间的两联对仗则运用虚词较少,非有愤激之情或缠绵之情一般不用虚词。钱先生又一口气沿宋而下,直到清末,摘录近体诗中用虚词的例句几百联。钱先生摘七言联以宋为主,他关注的重点是文言虚词入联的情况,欲论证的中心是“以文为诗”的问题,从选例来看,略近于一小小的虚词入律小史,宋人善学善变,而明人专事摹仿,到竟陵派以下,便成为“笔枋”,到清高宗则成为矫揉造作、文理不通,极酸腐的“恶趣”,这就是韩愈“以文为诗”末流的弊端,预示着一场新的诗歌革命———白话诗运动要开始了。

    关于诗用虚词的发展演变问题,从语言上看,在中国诗史上,从古体诗到近体诗再到白话诗发生了两次真正的巨变,前一次变局使诗歌与散文划清了界限,从谢灵运以来中国诗歌里越来越多地出现的繁密句法与铿锵音律使得近体诗逐渐成熟,使得虚字在密集型的近体诗里日渐消退;后一次变局使诗歌与散文又重新靠拢,其实就是“以文为诗”,关键的因素在于虚词的运用。从杜甫以来的律诗中用散文句法的趋势给宋诗开了一个挣脱唐诗笼罩的路子(这个路子的拓宽定型者正是韩愈),也给宋人提供了一种新的语言形式,让本已渐少的虚字再度成为诗歌“斡旋”、“递进”、“转向”的重要枢纽,使诗歌向日常语言进一步贴近,形成一种既细腻又流畅,既自然又精致的诗歌语言风格,这一风格还对现代白话诗的开拓者有重要启迪 [23] 。

    综上,以虚词入诗形成的“以文为诗”新规范有成功也有弊端,韩诗正因此才成为独特的存在。通过对韩诗中虚词运用情况的考察,我们对韩诗的特征或许会有更真切的认识。

     (收稿日期:2004年8月5日

     [作者简介]吴振华,1964年生。现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发表过论文《绮窗凄梦:词中之商隐》等。

[1]张祜《读韩文公集十韵》说:“天纵韩公愈,才为出世英。……文雕玉玺重,诗织锦梭轻。别得春王旨,深沿大雅情。穷奇开蜀道,诡怪哭秦坑。……谁当死后者,别为破规程。”司空图《题柳柳州集后》:“韩吏部诗歌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按:张祜对韩诗波澜起伏、雄奇诡怪、雕刻凝重、打破规范的特点有明确认识;司空图则对韩诗的美学特征有清晰准确的审美判断。

[2]钱基博《韩愈志》引,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45页。

[3]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19页。

[4]见《文通》十卷,商务印书馆1898年版。

[5]陈鳣,清代学者,著作有《简庄文钞》十八卷。所引《对策》一文转引自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86—587页。

[6]参拙文《李商隐近体诗歌运用虚词的艺术成就》,载《东方丛刊》2004年第3辑。

[7]《全唐诗索引·韩愈卷》,陈抗、林沧等编,中华书局1992年版。下文所引各种数据也来自该书。

[8]见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光绪十七年(1891)重刻本。

[9]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570页。

[10]刘大櫆《论文偶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8—9页。

[11]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页。

[12]转引自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1172页。

[13]转引自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1347页。

[14]转引自《中华大典·文学典·隋唐五代文学分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72页。

[15]转引自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96页。

[16]程千帆《韩愈以文为诗说》一文对这个问题有详细、深刻的论述,见《程千帆诗论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5—230页。

[17]见《冷斋夜话》卷二,转引自《中华大典·文学典·隋唐五代文学分册》,第570页。

[18] [19]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8—459页。

[20]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1356页。

[21]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1358页。

[22]见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9—78页。下文引用同此。

[23]参葛兆光《论虚字》一文,载《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第77—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