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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诗歌研究“醉歌犹爱有声情”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8月05日

王小舒




    赵执信在清康熙朝号称“国朝六大家”之一。这六家中的其他五家是施闰章、宋琬、朱彝尊、王士禛和查慎行。他们都比赵执信的年岁靠前,只有赵执信生活到了乾隆初期。相比之下,赵执信算是一位开风气的作家,他的性格及诗风已体现出了清中期诗人的某些特点。
    一、狂放的品性与傲岸的人格
    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青州益都人(今山东博山)。他是清初诗人赵进美的侄孙,诗坛领袖王士禛的甥婿,家族文学传统深厚。但是,赵执信的创作道路却与宗法七子的叔祖和倡导神韵的外舅都不相同。
    应该说,赵执信属于早达型的作家,17岁中山东乡试第二名,18岁中会试第六名,当年殿试二甲进士,选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突然变成了翰林院学士,其荣耀和得意可想而知。益都赵家与清王朝本无冤仇,执信的曾祖赵振业明天启年间进士,入清后出仕,官至山西、江南两布政司参议;叔祖赵进美明崇祯年间进士,入清后官至福建按察使。到赵执信这一辈,为清王朝效力更是顺理成章,加上赵执信本人的仕途顺达,进取功名已为水到渠成之事;不但如此,这种背景还造就了执信狂放自负、恃才傲物的秉性和气质。他本人说过:“余少好为诗,而性失之狂易。始官长安时,颇有飞扬跋扈之气,去之远而不自知。”[1]375《沈东田诗集序》后暮年家居时,作者还曾回忆起当年在京师的狂放生活:“燕市居十年,酒徒能几个。……招请无昏旦,主宾杂坐卧。狂或怒朋辈,醉不避惊逻。”[1]59《郑费生赴淮上》摹写可谓传神。赵执信的诗友吴雯也曾形容他的为人和诗风云:“其于世也,率情自好,无所缘饰。故其为诗也,直而不俚,高而不诡,盖如其为人矣。”[1]43《并门集序》另一位诗人陈恭尹与作者相差30岁,亦引执信为同道,在为其诗集作序时说:“益都赵秋谷,早通仕籍,才名震天下,然好纵酒,喜谐谑,士以诗文贽者,合则投分定交,不合则略视数行,挥手谢去,是以大得狂名于长安。”[1]86《观海集序》可以想象,赵执信当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做派和风度。
    虽然说张扬自我、勇于自信是康熙后期为数不多的文人作家一种新的精神风貌,但不可一世的态度毕竟招来了同僚的嫉恨和排击。当代赵蔚芝指出:“这种狂傲性格,使他(赵执信)不仅鄙弃一般权贵,大概连他在翰林院的顶头上司徐元文也鄙弃着。这个南派首领对赵的社会影响已经心怀妒意,对他这种反权贵的性格,自然更不能容忍,而必须找机会对付他。”[2]1911《赵执信和〈长生殿〉案件》情况正是如此。诗人28岁时,《长生殿》案件爆发了,时任右春坊右赞善的赵执信因于佟皇后国丧期间饮酒观赏《长生殿》传奇,遭削籍处分,剧作家洪昇、诗人查慎行同时免去太学生资格,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策划这次打击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赵执信的“顶头上司”徐元文,而实施弹劾的则是给事中黄六鸿。据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九记载,黄六鸿本人恰恰就遭遇过赵执信“璧谢”诗稿的事。由此可见,《长生殿》案件很大程度上是赵执信狂放性格和傲岸气度所导致的。
    被罢官后,赵执信后半生在漫游和家居中度过,没有再出仕。诗人曾东至莱州观海,又数次南下游览,最远到达广东潮州,其中一次在苏州还住了四年。暮年,则移居于益都城郊的因园别墅,不再出游。虽然人已归乡,但少年时养就的狂傲性格并未改变,还是我行我素;不仅如此,还对权贵表现出了更加鄙视的态度。据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五记载:“康熙中叶,大僚中称诗者,王(士禛)、宋(荦)齐名。宋开府江南,遂有《渔洋绵津合刻》。相传赵秋谷宫赞罢官南游,过吴门,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见贻。赵归寓后,书一柬复宋云:‘谨登《渔洋诗钞》,《绵津诗》谨璧。’宋衔之刺骨。”宋荦是康熙朝颇有名气的作家,当时任江宁巡抚,著有《绵津诗集》,且交游广,门生多。赵执信对之如此不留情面,这比起当年“璧谢”名不见经传的黄六鸿,其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接下来,他又和诗坛领袖、自己的长辈王士禛发生了冲突,在《谈龙录》一书里对王士禛进行公开指责,由此构成了诗歌史上的一桩公案。
    不过在仕宦方面,执信的态度倒是有了变化。60多岁的时候,有人告知他,先前遭黜官员有望被重新录用,赵执信闻讯后并不感到高兴,随即答以诗云:“解到箫韶能引凤,何妨一鹤不来仪。”[1]256《躬暨见示以新例宏开当有弹冠之兴却呈四韵》对回归仕途表现了不屑一顾的态度。如此,赵执信的一生便成就了自己特立独行、狂傲自负的品格,他的诗歌作品也自然地成为此种品格的真实写照。
    二、大胆刻露、锋芒逼人的诗风
    赵执信的诗集原名为《因园集》,后改名《饴山诗集》,又与《饴山文集》合刻为《饴山诗文集》。《饴山诗集》共二十卷,内含词集一卷。当代赵蔚芝、刘聿鑫于1993年编有《赵执信全集》,又在原有基础上增补了若干佚诗,由齐鲁书社出版,它是目前赵氏最全备的本子,共辑录有赵执信诗作1064首。
    论及赵执信的诗歌,应该讲,的确像其为人,以劖刻、真率为主要特色。就描写下层民众生活方面的作品来说,比例并不算大,但是,暴露官府苛政及表现农民怨恨的力度却超过了当时的同类作品。比如,他有两首记录苏州农民造反暴动的作品,颇为醒目。其中《甿入城行》一首,开头这样写:“村甿终岁不入城,入城怕逢县令行。行逢县令犹自可,莫见当衙据案坐。但闻坐处已惊魂,何事喧轰来向村。锒铛杻械从青盖,狼顾狐嗥怖杀人。鞭笞榜掠惨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视。”上来先极力摹写农民遭受官吏欺凌的情状,接着,话锋一转:“官私计尽生路无,不如却就城中死。一呼万应齐挥拳,胥吏奔散如飞烟。”接下来,再看县令的反映:“可怜县令窜何处,眼望高城不敢前”,“县令深宵匍匐归,奴颜囚首销凶威”。前后对比鲜明,可谓痛快淋漓。还有一首《吴民多》,写某贪官被民众驱赶,被迫离职。诗中云:“昨日城中哭,今日城中歌。歌声如沸羹,讼口如悬河。攫金搜粟恨民少,反唇投牒愁民多。昔知临吴附臭蝇,今知临吴附火蛾。”此作也用前后对照的方式写,嘲讽贪官淫威扫地、狼狈出走的丑态。末了意犹未尽,还添上一句:“逝辞吴城不反顾,呜呼奈此吴民何。”批判程度不亚于前一首。这两首诗作因攻击性太强烈,后来被四库馆臣从《因园集》中删除,造成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赵执信集中最突出的部分还是自写性情、宣泄郁闷的作品。以下面这首著名的《太白酒楼歌》为代表:
    高楼势与泰岱平,楼边夜夜辉长庚。仙人犹似恋陈迹,长援北斗东南倾。当年贺监早相识,长安论诗青眼明。金龟换酒定何许,酒家恨不传其名。任城地好富水木,凭高纵饮神峥嵘。当时我若接杯斝,岂复于公为后生。今来隔水望丹雘,栋云檐雨纷纵横。君不见少陵诗台留鲁郡,秋草芜没飞流萤。又不见曹王陵墓碻磝北,残松积藓荒碑亭。雪泥鸿爪半澌灭,雄名空自驰风霆。文章故是身外物,敢与曲糵相争衡。文章殉人酒殉己,此论虽创堪服膺。苏州杓,力士铛,公昔与之相生死,我亦欲与寻前盟。重来大醉锤黄鹤,吾言不食星辰听。
    此诗作于康熙三十五年,作者南游经过山东济宁太白酒楼时。在前辈诗人中,赵执信最崇敬的人物便是李白,他本人的愤世嫉俗、不可一世也略与李白相仿。此诗取歌行体形式,风格、气度的确接近李太白,没有故意夸张、勉强造作的成分。类似的作品还有《送同年梁原山吉士改官归太和》《赠钱塘吴舒凫因怀河中吴天章》《平原道中作》《东向言怀》《九日舟中无酒对月放歌》《蓬莱阁望诸岛歌》等。陈恭尹称赵执信创作“自写性真,力去浮靡”[1]86《观海集序》,吴雯称其诗“直而不俚,高而不诡”[1]43《并门集序》,都是恰如其分的。
    赵执信集中也有不少描写自然山水的作品,大多为漫游途中所作。它们不以刻画景物见长,而是以书写怀抱为主,笔势奔放驰骋,往往落想天外。比如:“空潭古洞闷幽境,待我拄杖传铿訇。门中掉臂忽自笑,虎豹不怒天关宁。檐牙错落殿交角,胜地往往栖神灵。王母蛾眉飒霜雪,众仙杂佩璆锵鸣。弇州山人好声势,残碣剩遣伧荒惊。高亭削壁览题记,千年吾爱曾空青。悠然会意谁与语,溪桃涧柳空含情。衔杯枕石纵独卧,游人但怪颜何赪。”[1]99《清明登云门山》“我今矫首意惝恍,况于抗策穷幽遐。人生能几何,引领白日斜。海山有约易错迕,此中便可终来家。”[1]108《平度州道中望东北诸山》“湖光一曲萦我舟,与子呼酒相劝酬,以湖为酒恣拍浮。须臾湖月忽晃漾,照映天上白玉楼。须眉萧飒风飕飕,飘然疑坠海外洲,却视人世真蜉蝣。我已一身随落叶,子亦一官成赘疣。不见吴越俱荒丘,鱼城酒城何处求。伍胥种蠡同浮沤,惟有石湖湖上月,曾照石湖居士游。”[1]196《中秋与南村泛舟石湖望月》等等。这类作品多取五、七言古体的形式,尽兴挥洒,无所缘饰,如他自己所说:“醉歌犹爱有声情”[1]329,风格上接近李白和李颀;有些则意象峥嵘,语言峭拔,与韩愈相类。此类作品还有《井陉道歌》《夜度黄岭》《太行绝颠望黄河歌》《大风登海镜亭观潮》《望罗浮》《游碧落洞》等。
    赵执信诗作还有一个特点,即往往含带讽刺,夹裹锋芒。执信自己说过:“狂声寥落在人间,馆阁文章已尽删。好为流传闲适句,莫教谣诼到溪山。”[1]83《寄新诗与门人谢文洽编修系以绝句》作者晚年的确删去不少早期的作品,但集子中留下的却并不都是“闲适”之作。比如,罢官第二年闻及徐元文死讯所写的《感事二首》,就是传诵颇广的讽刺作品:“谁信武安成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言辞相当辛辣。类似讽刺世态人情的作品在诗集中数量相当多,可以说触处即发,不拘一格。这里不妨再举两首小诗:
    羡尔参庭树,清阴自一隅。已见碍云日,谁复辨根株。《寄生榕》
    神龙好头角,何意落盘中。莫讶争相嗜,人间尽叶公。《龙虾》
    上引两首作品均为咏物诗。前一首写寄生他木的榕树,刺讽声威显赫却依托权贵向上爬的官员。后一首描写盘中的龙虾,嘲弄下场可悲的豪强人物,同时还抨击了好唱高调却不干实事的利禄之徒。两首诗都是有感而发,针对性很强的,让人一目了然。其中后一首也被四库馆臣删去。根据统计,《因园集》中被四库馆臣删除的诗篇足有173首之多,它们往往为嘲讽类作品。可见赵诗的大胆刻露和锋芒逼人。
    三、《谈龙录》及其诗学主张
    康熙四十八年,赵执信写了一本诗歌批评专著,起名《谈龙录》。在这本书里,赵执信集中阐发了自己的诗学观点,并将本人与王士禛长期积存的分歧和矛盾公开化了。概括起来,这本篇幅不大的书中主要探讨了两个问题:
    其一,关于“龙”的争论。据赵秋谷回忆,他和王渔洋的学生洪昇某次同在王氏宅邸谈论诗学,以龙为喻。洪昇最先发言,云:“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一不具,非龙也。”王士禛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最后,赵执信出来表态:“神龙者,屈伸变化,故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这段谈话日后成为了诗歌史上的一桩公案,引来不同的议论。
    洪昇在谈话中强调章法和规矩,目的是为了纠正“时俗之无章”,观点相对单纯。王渔洋批评洪昇,主张灵动变化、含蓄蕴藉,用心则在防止诗坛某些人重蹈明七子格套覆辙;同时也是为了提倡弦外发音,此亦是王氏“神韵说”一贯的诗学主张。赵秋谷站出来支持洪昇的观点,强调龙的“首尾完好”,实际上是提倡袒露胸怀,不讲含蓄,这与赵本人的性情禀赋、审美偏好和创作实践恰恰吻合。应该说,该场争论主要集中在赵执信和王渔洋二人之间,它暴露出二人在诗学观念上的明显差异,从某种程度上说,此种差异也是清前期两代诗人一种带普遍性的不同。
    其二,关于“诗中有人”说。赵执信在书中引江南作家吴乔(修龄)《围炉诗话》中话语,提出“诗之中须有人在”,“诗外尚有事在”。他对此诠释说:“夫必使后世因其诗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是又与于礼义之大者也。若言与心违,而又与其时与地不相蒙也,将安所得知之而论之?”这是赵执信的一个重要诗学观点,应该说,它也是一条普遍适用的创作原则。其实,金代诗人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里就曾经提出过:“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其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意思与赵氏基本相同。然而,赵执信将此观点再次提出,并予以特别强调,是有其针对性的,即为了批评王士禛的诗歌作品。
    赵执信在《谈龙录》中明确指出:“司寇(王士禛)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别相送诸子》云:‘卢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又云:‘辞去珠江水,相思寄断猿。’不识谪宦迁客,更作何语!其次章《与友夜话》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穷途。’穷途定何许?非所谓诗中无人者耶!”这段话后来引起了诗坛上一番激烈的争论,赞同和反对意见都有,以致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笔墨官司。其实赵执信书中提到的王士禛的两首作品,是王氏后期所作,指出这一点是有必要的。因为随着康熙盛世的形成、作者地位的升迁,王渔洋的创作在后期已经发生了变化,确实存在淡化情感、注重雕饰的倾向,赵对王的批评实在是击中要害的,这也是康熙朝后期诗坛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倾向。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谈龙录》中讨论的第一个问题与第二个问题原是有联系的,赵执信谈龙,就是为了批判王士禛,此中既夹带赵执信对权威人物一贯的傲岸态度,更包含了作者对康熙后期诗坛不良风气的检讨和纠正。
    但是,这里也要分清楚一个界限。王士禛一生的创作是分前后期的。早年的创作,以《秋柳四章》为代表,即景抒情,托物言志,悲伤凄怆,是时代心声和诗人情怀的真诚表达,所以能够风靡一时。假如以为王士禛的创作都是“诗中无人”,故作姿态,那就背离了历史真实。王渔洋早年标举“神韵”,从某种角度说,恰是为了保护自己书写真情的权利。他说过:“释氏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古言云羚羊无些子气味,虎豹再寻他不着。九渊潜龙,千仞翔凤乎?此是前言注脚,不独喻诗,亦可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3]20关于这一点,赵执信却未必知道,他比渔洋小了28岁,没有经历过明清鼎革的劫难,故难以体会该层意蕴。
    再来看“诗中有人”的观点,由此发现了进一层的意思。赵执信的“诗中有人”除了要写出真情实感以外,实际上还包含着要彰显作者独特个性、风格上刻露和张扬的意思。众所周知,王士禛的神韵说是主张含蓄蕴藉的,按理说,无论刻露张扬还是含蓄蕴藉,都可以做到“诗中有人”。拿《秋柳四章》来讲,难道不是别一种形式的“诗中有人”吗?但赵执信不这样认为,他坚持以为刻露畅达才算诗中有人。于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赵执信在批评王士禛创作的同时,也否定了那种含蓄蕴藉的神韵风格。从另一个角度讲,他的坦率张扬和刻露畅达,却又代表了康熙后期新一代诗人的创作倾向和审美理想,文学创作就是这样在否定前人的过程中前进的。
    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赵执信与“国朝六大家”中其他五家有着明显的不同,这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必然。如果我们向后看一下,彰显个性、挑战权威和标新立异的做法正为乾隆朝的性灵派作家开了先路,袁枚等后一代诗人就是在赵执信的影响下开辟出另一片新天地的。所以,赵执信的出现其实兆示着清代诗坛一个新的诗歌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