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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唐诗《秦妇吟》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7月21日

杨雄





  五代宋初孙光宪著《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巢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称‘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1]这是藏经洞打开前有关韦庄《秦妇吟》的唯一见于传世文献的全部记载。1920年,王国维先生在《北大国学季刊》1卷4号发表《韦庄的〈秦妇吟〉》[2],据他当时所见到的“前后皆阙,尚存九百六十余字”的残卷,据其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句,断定其为韦庄的佚作《秦妇吟》。这是关于《秦妇吟》研究的开始。尔后英人小翟理士、郝立权、黄中琴、刘修业诸先生都有文章发表。1936年,陈寅恪先生发表了《韦庄〈秦妇吟〉校笺》(收入《寒柳堂集》),考证了诗中涉及到的史实,对韦庄讳言《秦妇吟》提出了不同于孙光宪的新看法:“前蜀创业垂统之君,端己北面亲事之主”王建,是当年杨复光八都大将之一。杨军当年的防区是秦妇逃难的必经之路,秦妇委身之事“适触新朝宫闱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其后,一个时期,学术界多注目于韦庄讳言《秦妇吟》原因之再探讨。如俞平伯先生《读〈秦妇吟校笺〉》(载《文史》第十三辑)补允陈说云:“夫《秦妇吟》之反黄巢,人皆知之矣。观其重点,更在于说官军之恶胜于黄巢”,后官军“之头目且为韦庄北面亲事者”,“一似冤家路窄”。如徐嘉瑞先生认为原因有三:“触犯宦官田令孜”(当年守潼关官军之首),“触犯时溥及其部下”(当年洛下屯师抢劫的官军首领),“讽刺僖宗太过”(《〈秦妇吟〉本事》)[3],但谁也无法确指。所以周一良先生评徐文认为关于诗之本事的解释虽有根据,但“都太近乎揣测”(《评〈秦妇吟〉本事》)。

前此关于《秦妇吟》的研究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应进一步辩析一个问题。韦庄讳言此诗的历史真实应当搞清,如一些学者的研究结果;但历史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虽然艺术真实是建立在历史真实之上的。艺术的真实是全面表现在作品中的,那么,全面了解《秦妇吟》的内容,而不必仅仅限于考证一时一事,也就是必要的了。

作者简介:杨雄(1947-),重庆三峡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敦煌学研究所所长。在国内、台湾、香港以及日本、韩国等出版、发表论著《敦煌论稿》等七部,论文数十篇。 电话:023-58198013(宅) 13628203548  E-mail:cdhyx@hotmai.com

说明:本文为重庆市教委规划项目《敦煌文学读本》的成果之一。

《秦妇吟》开篇写作者在洛阳遇见一逃难秦妇,借秦妇之口,写她遭“丧乱漂沦”[4]之事,表现了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唐军与巢军的战争以及晚唐“四海尽滔滔”等历史事件。诗中先写战火前秦妇的平静生活,接着概叙黄巢军攻入长安的突如其来。写长安市民的惊慌逃生,写战火烧杀下的长安。然后描写东邻女被掳走,西邻女不从被杀,南邻女被杀及姊妹自杀,北邻少妇逃上高楼被大火烧死。诗中用相当笔墨叙写秦妇本人被掳“陷贼经三载”的见闻。写秦妇眼中黄巢军官的丑陋、黄巢大齐高官的沐猴而冠。写巢军围困下的长安陷入饥饿,甚至尚让、黄巢以树皮、人肉为食。从诗的开头起加以上内容,用去了长诗146句约五分之三的篇幅。接着秦妇叙述了逃离长安的见闻。写长安城外的荒凉景象,写华山一带的人烟断绝。写神灵: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也丧失神通而入山避难。写秦妇出潼关后的轻松感受。写秦妇在洛阳附近新安遇到一老翁,老翁财产“黄巢过后犹残半”,但后来的唐军却“罄室倾囊”;财亡人散,“身藏蓬荻”。写汴路断绝,唐军自相残杀。结尾写听说金陵“一境平如砥”,打算去江南寻求平安。其中秦妇遭遇丧乱漂沦的社会背景大的事实都在史书中能找到相应的资料印证,如陈寅恪、徐嘉瑞诸先生已经考证清楚的。

《秦妇吟》中用浓墨重彩描绘秦妇眼中的长安战火、劫掠、烧杀,其大端都载于史书。属于朝廷的如烧掠长安的第一把火是唐军博野军所点燃,如官军败逃时“竞掠货财子女”等等。这当是韦庄后来讳言此诗的重要原因,因为唐王朝最后终于战胜了黄巢军;而在扑灭黄巢起义的过程中唐王朝的权力重新洗牌,当权者多为灭黄巢的功臣:凡是黄巢之外谁的不好,都有可能触犯隐情而对号入座。无奈之下,韦庄只有“讳之”以“止谤”。另外,属于黄巢的如巢军在长安 “争取人妻女乱之”,“火庐舍”,“纵击”,“洗城”,“血流于路可涉”(《新唐书》卷225下)等,也无凭空虚拟或夸张过分之嫌。如果从历史的真实这个角度追寻下去,我们还可能有新的发现,但却不能确指;而《秦妇吟》表现的不仅是历史的真实,而且是艺术的真实。所谓艺术的真实,是一种更加深刻的真实。秦妇不必真有其人,南邻女不必真有其事,新安老翁不必真有其家,甚至尚让、黄巢以树皮、人肉为食也不必确有其实。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在当时有许许多多其人其事,正象新安老翁说的:“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所以,艺术的真实就更不讨人喜欢。因此,像孙光宪说的,写前朝遗老的“天街踏尽”等句遭“公卿”“垂讶”。孙没有提到的,写长安、洛阳两京“凄凉”,绝不会讨当朝欢心。正如陈寅恪等先生所言,写官军甚于黄巢,无疑会是后来新贵的忌讳。即使写“陕州主帅”的忠且贞,金陵长官的“惠爱生灵”等,在晚唐摇摇欲坠的朝廷中,说不定会触及到争权夺利中某位权贵的神经。即使写金天神的笔墨,也是恢复了“神通”的金天神的疮疤。许多人会自动对号入座:这是历史的真实所达不到的另外一种可怕的真实。宜乎韦庄在写了《秦妇吟》十一年后才得登进士第,这大约是一些人忘了《秦妇吟》之后吧?甚至,直到韦庄把它“扼杀”一千余年、从石洞中放出来后,一个时期,《秦妇吟》又被定为“全诗的主要倾向是反动的”[5] [P366],这在当时是天大的罪名。

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韦庄本人的态度。《秦妇吟》写于中和三年(883),写后不胫而走,风行天下。据孙光宪记载,韦庄讳言《秦妇吟》是在其贵后。韦庄逝,其弟韦蕴为其编《浣花集》时未编入,故失传。藏经洞打开,《秦妇吟》始现于世。抄卷之一P.3381卷末题“天复五年(905)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时韦庄正在王建幕中,也许正是他讳言《秦妇吟》的时候。韦庄所以讳言,是因为《秦妇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烦恼,谤议横生。他要“止谤”,但是,作用有限,“亦无及也”。因为《秦妇吟》写出的艺术真实是战乱中人民丧乱漂沦的真实,这在唐末统治者虚假的粉饰现实中是一柄利器。作者创造了她,把她从潘多拉盒子里放了出来,要弄进去也由不得自己了。艺术的真实实在是可怕的。在“雄猜多机略,意尝难测”(《旧五代史》136卷《王建本传》)的王建手下,韦庄十分小心翼翼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更应该注意探讨的,应当是《秦妇吟》写后风行天下的原因。原因之一,如上所言,艺术的真实是艺术品的生命。其次,应当是《秦妇吟》艺术手段方面的成功。《秦妇吟》“和白居易的长篇故事歌行有神似之处”[4][P40],学者都已经提到过,但缺乏系统的论述。在此,试作分析之。

首先在于题材的选择。试与中晚唐长篇歌行名篇比较之:白居易将自己《长恨歌》、《琵琶行》归入“感伤”类;《秦妇吟》更可以归入“感伤”类,这是两者相似之处。但《长恨歌》写的是“风情”(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一篇长恨有风情”),《秦妇吟》中没有“风情”,这一点,《秦妇吟》自有所创。《琵琶行》写的是“漂沦”(《琵琶行》序:“今漂沦憔悴”),《秦妇吟》写的是“丧乱漂沦”(秦妇语);“漂沦”二者同,而“丧乱”为《秦妇吟》所独有。《秦妇吟》的“丧乱漂沦”更是写得“惊心动魄” [4][P40],这是《长恨歌》、《琵琶行》所少有的。如写大难到来时人们逃难时的残忍、无奈场景:“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如写西邻女的被杀:“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写南邻姊妹三人的命运:“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娉。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倾。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写北邻少妇被焚:“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写秦妇的漂沦更是《秦妇吟》中的重头所在。写其被巢军所掳仓促离家云:“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踯躅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娥眉出门去。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写其在巢军中的生活:“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写官军得势时巢军内部的恐慌以及巢军打胜后的得意:“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写唐军围困下的长安:“四面从此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萃)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恐怕正是在无食养口的情况下,秦妇才得以脱离巢军,孤身东奔避难,继续漂沦生涯:“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当秦妇出了潼关后,似乎到了目的地:“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然而,新安老翁的遭遇给她当头一盆冷水。老翁本来家道中康,可是如今孤苦伶仃:“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馨宝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那么,能往哪儿去?“出门唯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这样的丧乱,这样的漂沦,不但《长恨歌》《琵琶行》中没有,杜甫的名作“三吏”“三别”等中也没有这样的铺陈描写。所以,写丧乱漂沦,《秦妇吟》可谓惊心动魄。这是《秦妇吟》题材表现的特别之处。

从艺术上,我们可以看到《长恨歌》等作品的许多影响。最明显的是语言。《秦妇吟》的语言通俗明快,俗而不俚,与白居易长篇歌行风格一致。通俗明快,上引已多。写到轻松处,句句叶韵,轻快之极:“前年(“年”疑当作“日”)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又通俗之极。这点不用多说。《秦妇吟》全篇叙事描写,很少说明议论,满腔丧乱漂沦之感借秦妇以发之,复杂无限的感慨尽寓于描写之中;于描写中挥洒淋漓之感情,感慨淋漓。这一点,与《长恨歌》近似;比之元稹的长篇歌行《连昌宫词》的作者多发议论,比之“努力庙谟休用兵”之类的讽刺,无疑更能动人于言语之外。

从构思上来说,《秦妇吟》与《连昌宫词》倒比较接近。《连昌宫词》首尾为作者叙述,中间除一句作者插叙、一句作者问话之外,几乎全为宫边老人之语。《秦妇吟》除首尾为作者叙述之外,通篇为秦妇之语。但从艺术结构上来说,《秦妇吟》比之《连昌宫词》要宏大得多,全篇既有秦妇的见闻,也有秦妇的亲历;有秦妇的冷眼旁观,也有秦妇的心理描述;有金天神对秦妇的回答,有秦妇与老翁的对话,结构恢弘而又秩序井然。

《秦妇吟》中有一个情节,与其他写实情节明显不同:“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呪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萧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野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这是作者设想的秦妇与金天神的问答。金天神是唐玄宗册封的华岳三郎,因黄巢攻陷京师而丧失神通后入山避难。避难不能不吃饭,只有叫野鬼“诛剥生灵”,有一顿算一顿。这一段,恐怕不是从今人角度看来为“指斥当时军阀之语”。指斥军阀之语《秦妇吟》中是有的,是写实的,即上文引述洛下师旅之类。其实,这是作者的一种推理叙写和虚写:人力对现实无能为力,神力呢?秦妇说:“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这是秦妇的思考。回味这一段,我们不由想起《长恨歌》中“忽闻海上有仙山”一段。向来写诗“其事核而实”(白居易:《新乐府序》)的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这一段真是神来之笔,更增加了长恨的无限缠绵。《秦妇吟》中的这一段与《长恨歌》何其神似乃尔!也仅能说是神似,因为几乎没有模仿痕迹。但,毕竟是受有《长恨歌》的影响,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秦妇吟》中无风情,有漂沦,但不是一般的人生漂沦,而是丧乱漂沦。从全篇的艺术风格来说,与其说接近写风情的《长恨歌》,不如说接近写漂沦的《琵琶行》;与其说接近《琵琶行》,不如说接近写治乱的《连昌宫词》;与其说接近《连昌宫词》,不如说更接近杜甫的三吏三别和《北征》等。其艺术风格沉郁顿挫,酣畅淋漓。

《秦妇吟》开篇即云:“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我们也许会想起《北征》的开头:“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其实这只是表面的相似。《秦妇吟》开头两句写的是多好的季节:“春三月”;多好的地方:“洛阳城外”;多好的风景:“花如雪”。然而,接下去却是令人沉痛的光景:“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两者之间的反差之大,天上人间!更异的还在下面:“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美人,独身,花容不修,愁眉苦脸。读之自有沉郁之感。“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前四句与后两句顿挫之大,只有“暮婚晨告别”之类的诗句相仿佛。《秦妇吟》写劫火之中的长安夜色:“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这一类艺术境界,在元白的诗里面是不多的。如此沉郁,与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相仿佛。不仅如此,《秦妇吟》中如上一些描写甚至让人想起太白的佳构:“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沉郁顿挫有之,酣畅淋漓亦有之。

《秦妇吟》“是现存唐诗中的第一巨制”[4][P40],全诗238句,1666字。如果再加两句14字,就是120句、840字的《长恨歌》的两倍。超过另一晚唐诗人郑嵎的《津阳门诗》。郑嵎,字宾先,大中五年(851)进士第。存诗一首《津阳门诗》,全诗200句,1400字。《津阳门诗》写一老翁向作者叙述其开元天宝时的见历。明杨慎《乐府诗话》卷六对其诗有概述,其内容:“叙五王游猎”,“叙赐浴”,“叙三国姣淫”,“叙教坊歌舞”,“叙离宫之盛”,“叙幸蜀复归至华清”,“叙舞马羽裳”等;“其事皆与杂录小说符合”。其诗“警策清越”,自有价值,但“不及元白多矣”。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也说:“《连昌宫词》轻隽,《长恨歌》婉丽,《津阳门诗》丰赡,要当首白而尾郑。”[6] [P177]我们不知道《津阳门诗》的作年,若以郑嵎登进士第之年为作年,则《秦妇吟》要晚作32年;韦庄应当是读过郑诗的。韦庄诗的构思方式,与《津阳门诗》有类似的地方。如《津阳门诗》写的是作者在“津阳门北”“酒家”见一老翁,为作者的叙述:“我曾豪盛客不见,我自为君陈昔时……”《秦妇吟》写的是秦妇为作者的叙述。《津阳门诗》借老翁当年作羽林卫士的见闻,通篇大都是写实的,但却插入了一个虚幻的唐玄宗游月宫的情节:“蓬莱池上望秋月,无云万里悬清辉。上皇夜半月中去,三十六宫愁不归。月中秘乐天半间,丁珰玉石和埙篪。宸聪听览未终曲,却到人间迷是非。”《秦妇吟》在写实中插入了金天神一节。《津阳门诗》内容“丰赡”;写得“警策清越”,有些地方也不乏精彩。如写赐浴:“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犀屏象荐杂罗列,锦凫绣雁相追随。破簪碎钿不足拾,金沟残溜和缨緌。”写足了华清池的豪华及宫中的奢侈。写唐玄宗教坊歌舞:“瑶光楼南皆紫禁,梨园仙宴临花枝。迎娘歌喉玉窈窕,蛮儿舞带金葳蕤。三郎紫笛弄烟月,怨如别鹤呼羁雌。玉奴琵琶龙香拨,倚歌促酒声娇悲。饮鹿泉边春露晞,粉梅檀杏飘朱墀。金沙洞口长生殿,玉蕊峰头王母祠。”亦有声有色,深寓繁华不再之感。写唐玄宗幸蜀归来后的华清宫:“銮舆却入华清宫,满山红实垂相思。飞霜殿前月悄悄,迎春亭下风飔飔。雪衣女失玉笼在,长生鹿瘦铜牌垂。象床尘凝罨飒被,画檐虫网颇梨碑。碧菱花覆云母陵,风篁雨菊低离披……” 可以看出《长恨歌》对《津阳门诗》的影响;意境与《长恨歌》不无相似之处,笔端亦不无情感。但纵观全诗,结构较为松散,缺乏起伏与高潮,情感也较为平淡。《津阳门诗》的这些不足更显出韦庄之作的优点,《秦妇吟》若与之比较,无论字数的多少,艺术的精彩,内容的分量,均居《津阳门诗》之上,堪称第一唐诗。

所以,韦庄《秦妇吟》不是幸灾乐祸大唐公卿的,不是反对大唐官军的,不是影射新朝权贵的,也不是反对黄巢起义的,而是抒写晚唐熊熊不绝的战火中人民的丧乱漂沦之苦难的。清人赵翼评白居易《长恨歌》时说:“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 [6][P164]我们可以仿之以评《秦妇吟》:《秦妇吟》以晚唐五代时人人所亲感身受的丧乱漂沦之事,为绝妙之词,可歌可泣,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宜乎其称为“秦妇吟”秀才也。要之,《秦妇吟》立足于人民的立场,全诗结构恢宏,内容丰富,起伏开阖,沉郁顿挫,酣畅淋漓,洋洋大观,抒写了一千余年前的一幅幅真实的历史画面,是史诗性质的杰作。《秦妇吟》不但是晚唐诗中的佳构,比之安史乱后产生的一些同类题材的长篇名作,亦毫不逊色。

《秦妇吟》是韦庄最重要的代表作。一个时期,对《秦妇吟》的评价有欠公允,因而受到的重视与研究是不够的。例如现今通行的《中国文学史》中的相关章节总结说:“唐末的伤时讽世之作成就不算突出,与极其动乱的社会情况相对照,其时诗歌对现实的反映是不够的。”[7][P420]这显然对第一唐诗韦庄的《秦妇吟》估计不足,这一结论是应该修改的。

参考文献:

[1]文渊阁四库全书[M/CD].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本文凡未注明版本的古文献均引自此.

[2]颜廷亮.秦妇吟研究汇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凡未注明出处的有关《秦妇吟》论文,均见此书.

[3]杜晓勤.二十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综述[DB/OL].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网络发展部.Http://www.guoxue.com.2005.7

[4]项楚.敦煌诗歌导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1.本文《秦妇吟》原文,均引自此书P36-39

[5]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M]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6]转引自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M]第三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