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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里看世界——论唐宋诗诗风之差异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9月02日

梁艳丹




引子: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的奥秘历来为人所乐道,诗的真谛又往往在意会和言传之间,因而诗的评论在千言万语、层出不穷中以求穷其情、尽其意。众所周知,唐宋诗歌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座高峰,而唐宋诗的诗风差异历来为人们所争议,在此方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么今天我们就一起来探讨一下其中的奥秘。

中国的唐、宋是两个盛产诗歌的朝代,唐宋时期的文人墨客为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两座高峰。唐宋诗由于产生时代不同,在诗风上各具特色,关于唐宋诗诗风的比较自南宋以迄近代历时八百年之久,成为文学批评史上的一大公案。
对于唐宋诗诗风的差异,宋代的严羽,金末的王若虚,明代的刘绩、胡应麟,清代的黄宗羲、顾炎武,近代的鲁迅、闻一多、朱自清以及今人谬钺、钱钟书等人就唐宋诗不同方面的差异发表了不同的见解。下面我们就以意象、意境为基础来分析唐宋诗诗风的差异。
    我们就从“雨”这个唐宋诗人频繁吟咏的主题入手,“一滴雨里看世界”,从诗人们眼中的雨滴中去欣赏领略“丰神情韵”与“筋骨思理”之不同情趣与风味,去体味唐宋诗人心中的不同世界。
凡四时节序,阴晴物候,都足以使诗人词客感月吟风,触景生情。“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 明诗》)雨是自然现象。是唐宋诗人喜爱讴歌的对象,他们写下的关于“雨”的诗篇可谓浩如烟海。有“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描写雨的颜色和状态;有“气连河汉润,声到竹松高。”(陈与义《连雨书事》[其二])形容雨的声音;有“惊风乱 芙蓉水,密雨斜倾薜荔墙。”(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州刺史》)写的是雨的气势;有“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韦庄《台城》)描绘的是雨所营造的境界;有“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情。”(张咏《雨夜》)写的是雨所勾起的情思。唐宋诗人们以其特有的情致和细腻的笔触为我们营造了个个不同的“情深深、雨蒙蒙”的艺术世界。下面我们分别以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春夜喜雨》和宋代诗人陈与义的《雨》为例,从诗人们笔下的“雨滴”里来看诗人们独特的内心世界。
我们先看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首诗唐代宗上元二年(761年)杜甫刚定居草堂时写的。诗人通过对春夜细雨的吟咏,表达了内心的喜悦之情。
诗一开始,诗人就以饱满的感情赞美这场适时而下的春雨。“好雨知时节”,是说雨懂得季节,一到春天正需要雨水的时候,它便下大了。雨是无知觉的自然物说它“知时节”,是拟人手法。这一联是诗人对春雨的赞美之词,初步透露了诗人的喜悦之情。“知”、“乃”、两字活化了春雨的可人之意。
第二联从听觉的角度写春雨的“性格”,落实“好雨”二字。春雨不吝啬、不自夸,在人们安睡的夜晚,它伴随着温暖的春风,悄悄地化入人间大地。纷纷细雨,落地无声,滋润着大地万物。这一联仍然用的是拟人手法。“潜入夜”与“细无声”相配合,不仅表明那雨是伴随和风而来的细雨,而且表明那雨有意润物,无意“讨好”,否则它就会在白天来,就会造一点声势,让人看的见、听的见。惟其有意润物,无意讨好,它才选择了一个不妨碍人们劳动而不易为人察觉的时间悄悄地来,细细地下。“潜”字生动地表现了春雨温柔、不声张的性格,与“无声”谐调相扣。
第三联从视觉的角度写雨中夜景,手法十分巧妙,两句没出现“雨”字,但让读者感到正在下着细雨。诗人创造了一个十分美好的意境。雨雾蒙蒙,乌云滚滚,荒野中的小路都难以看清,眼前漆黑一片,只有那江中船上的灯火在雨雾中发着朦胧亮光。诗人从“云俱黑”、“火独明”来着墨,真实地描绘了细雨之夜的苍茫景色。
尾联写的是想象中的雨后景色。一夜好雨,滋润着万物,洗涤着万物,万物之精灵的花儿也就带雨开放,红艳欲滴。等到明天清早去看看吧,整个锦官城(成都)杂花生树,一片“红湿”,花儿朵朵绽放,汇成花的海洋。城里“花重”,那么身居草堂的诗人将看到什么意味悠长,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在全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无限喜悦的心情。
这首诗既写雨,又写春、写夜,三者融为一体。全诗紧扣一个“好”字,“好”是诗人对春雨的评价。因为好,诗人才无限“喜”,“好”和“喜”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全诗没有一个“喜”字,而又无一句不是写诗人的喜悦心情,这就是本诗的成功之处。
这首诗语言简练、精确,体现了诗人的炼字功夫。如说雨的细微,用“潜”、“润”已够显示其特征了,又以“细雨无声”来形容,犹见功夫。“潜”是悄悄的意思,表明雨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夜间的,若非牛毛细雨,不会如此,若换成“飞”、“跑”等字,便会给人以另一番感受了。“润”有表现大雨的“湿”、“浇”等字,“润”又有着“滋润”的意思,用来说明下的细雨,恰到好处;再如“花重”的“重”,涵义很丰富,色泽很鲜明,对事物的特征做了高度的概括。
杜甫就这样运用充满感情的语言,去表现大自然中健康的、富于生命力的东西,把我们诱入童话般的艺术境界,使我们对生活发生了更大的兴趣。我们从杜甫笔下的“雨”中可见诗人对大自然对生命的的热爱的内心世界。
这里的“雨”正是构成了物象是意象的基础,没有雨,也就谈不上意象,正是由于“雨”的出现,才构成了这种情深深雨蒙蒙的艺术境界。
再来看陈与义的《雨》。陈与义写了许多关于“雨”的诗篇,称得上有“雨”必有诗。陈与义关于“雨 ”的诗,当以写雨而有所寄托为上乘之作。《雨》诗写于建炎三年(1129)春天避难寓居岳州。            
                                    雨
霏霏三日雨,蔼蔼一园青。
雾泽含元气,风花过洞庭。
地偏寒浩荡,春半客伶俜。
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
这已经不是他早年雨诗“平淡有工”、“潇散清远”的格调了。历经丧乱,感慨良深,所谓“客思雨中深”(<<愚溪>>)是也.。
这首<<雨>>诗的前四句写“雨”直接扣题。“霏霏三日雨,蔼蔼一园青”,绘景兼叙事,上句是因,下句是果。“霏霏”,形容春雨轻细随风飘洒之态,“三日雨”,谓春雨连绵,往往旷日持久。另一“雨”诗的“潇潇十日雨”,则写的是秋雨,“潇潇”,自不同于“霏霏”。有“霏霏”春雨润泽万物,故草木繁生,酿作一园青葱翠绿。“蔼蔼”,状草木之茂盛;“一园青”,谓春雨给小园平添了无限春色。诗人勾留岳州,适住所遇火,遂从太守借其后圃以居。后圃名西园写“一园”之“蔼蔼”青色,是从效应方面为春雨之“霏霏”形象作补充,好比杜甫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来渲染“知时节”的春夜一样。诗人居停岳州郡在后圃”,春日雨中所见当然首先是“一园青”。接着诗人纵目四望,景观范围就扩大了。“雾泽含元气”,用虚笔,写雨中水分蒸腾弥漫,体现着宇宙籍以存在、万物籍以化育的“元气”,是讲天地自然本身所具备的生命力,物候不过是这生命力的一种外在形态。风花过洞庭用实笔,写雨肥花绽,继之以雨打花落,洞庭湖上下,“一片花飞减却春”。陈与义固然屡屡喜欢化用杜甫的诗句,杜甫的〈〈寒食〉〉诗即云::“寒食江春路,风花高下飞”。但陈与义亦曾喜欢化用李白诗句,这里“风花过洞庭”便是化用李白的“往往飞花入洞庭”(〈〈送陈郎中归衡阳〉〉),但不停留于写景,而是承上句“物泽含元气”,兼写时序迁移,点明自然变化规律,由此过渡到全诗后四句的抒怀。
“地偏寒浩荡”,字面上是写岳阳的地理、气候。偏远之地,似乎日照弱又少,阳和之气姗姗来迟,气温自然就低一些。虽说时当二月,大地回春,却还不免春寒料峭。“浩荡”,本是形容水势壮阔。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白鸥波浩荡。”这是形容寒气充塞,无往而不在。纪昀谓“寒不可说浩荡”,太拘。陈与义的〈〈夜赋寄友〉〉诗亦云:“空园浩荡寒。”在〈〈阴风〉〉诗中,陈与义说:“阴风三日吹南极,二月巴陵寒裂石”。在〈〈春寒〉〉诗中,陈与义又说:“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看来,“春风疑不到天涯”,“地偏”的岳阳确乎春至犹喊寒,处处感到凛凛逼人。但是,身上之“寒”,犹未及心上之“寒”。国步艰危,战乱不止,救世无策,时事可忧,现实之冷峻,较之气候之酷寒,不更加使人战栗恐惧么?所以下句说:“春半客伶俜。伶俜孤独无依貌。杜甫〈〈宿府〉〉诗说:“已忍伶俜十年事。”也是以“伶俜”形容战乱流离中孑然一身。“客”谓避地他乡的流亡者,指诗人自己。春事已半,而自己仍然“独在他乡为异客”,春已归而人未归。其所以未归,当然与时局有关,因此“地偏寒浩荡之后接写“春半客伶俜”。“春半上承“风花过洞庭”,而“客伶俜”则下启“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本是写“雨”,却由“天寒”、“春半”引出无限感慨。自然变化,犹有其规律可寻,而“多少人间事”却难于逆料。即如汴京之沦陷,二帝之北狩,中原之板荡,南渡之险急,以及自己之逃亡奔窜,背井离乡,又怎么能穷探究竟呢?流落“天涯”,只好一度又一度地借酒消愁了。“天涯醉又醒”,与〈〈感怀〉〉诗的“世事一般酒一觞”意同。“天涯”照应上联的“地偏”,“醉又醒”照应上联的“客伶俜”。全诗以带议论的叙写收结,于无可奈何之中寓含无限悲愤。我们从陈与义笔下的“雨”中可见诗人愁苦的内心世界。
综观两首诗,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粗浅的认识:
从意象上来看,杜诗的《春夜喜雨》(以下简称《春》)如芍药海棠,侬华繁采;(谬钺诗词散论中的论宋诗)陈与义的《雨》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谬钺诗词散论中的论宋诗)。所谓意象,顾名思义,是意与象的 结合体,象是客观物,是意象赖以生存的要素;意是主观的。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即意象中那个意的内容。从象上来看,《春》中的物象有温柔的雨丝、轻柔的夜风、幽暗的荒野小路、如墨般的云朵、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的渔火以及那因饱涨雨露而低下沉甸甸脑袋的花朵。这些物象色泽分明,形态饱满,对比鲜明,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冲击,令人过目难忘,回味无穷。而《雨》中的物象是绵绵细雨、青青西园、蒙蒙雾气和片片飞花,色彩感不强,比较淡雅,给人一种迷迷蒙蒙的感觉。如果拿画作比,前者好似一副水彩画,而后者则有如一副淡淡的水墨画。从意上来看,《春》中的雨丝、夜风云朵都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洋溢着年轻人热情的感性上的同情与共鸣,因为杜甫所处的唐朝士风是外露奔放的,这来源于唐朝这个开放鼎盛的时代。而陈与义的《雨》中的细雨、西园、飞花显得萧索,冷落流露出诗人在黑暗的现实中无限伤痛之情,情感是内敛隐晦的,渗透着中年人成熟的理性启发,这与宋代这个动荡困苦的时代密不可分。
所谓意境是指抒情性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特点有三:情景交融,虚实相生,韵味无穷。从意境上来看,《春》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温润的雨夜,宁谧而又温馨,诗人藏情于景,一切都通过逼真的画面来表达,虽不言情,但情藏景中,更显得情深意深,让我们从绵绵春雨中蕴涵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情趣,让我们从目前的雨景中仿佛看到诗人怡然自乐的形象。而《雨》则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萧瑟的雨季,萧萧的冷雨中落花纷飞,处处寒气袭人,流露出一种悲凉的情绪,让我们从中仿佛看到诗人苦闷伤痛的形象。正是由于两首诗中“雨”所表现的不同,因此,从两首诗中不难看出,当时两位诗人所处的时代的不同。
同时拟人手法与对偶句的运用使得《春》韵味无穷。所谓韵味,就是由物色,意味风格、语言等因素共同组成的美感效果。就语言来讲,《春》的语言丰富多姿,修辞手法的运用为语言凭添了不少亮色,如拟人手法的运用,将无生命的春雨看作是一个“知时节”的精灵,赋予了春雨以生命;对偶句——“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使得诗歌不仅朗朗上口,且言简意赅,寥寥数字描绘了一幅优美的雨夜图,做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因而显得韵味无穷;而《雨》语言平淡自然、朴实平易,没有刻意追求语言的雕琢,但却带有议论。“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这句诗叙议结合,体现了宋诗以议论入诗的特点。在韵味上略逊于《春》。
综观上述两首诗可以看出,形成唐宋诗诗风差异的原因来源于诗人不同的内心世界而这一内心世界的形成受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受时代客观因素的影响,二是受诗人主观因素的影响。客观因素包括诸如社会的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等,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世风”;主观因素包括诸如诗人的生活状况、思想精神、情趣修养等,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士风”。世风虽很难和诗风发生直接对应的因果联系,但终究是诗风形成的基本条件;士风虽受制于世风,但往往和诗风有更直接的关系。作为和诗风有更直接关系的士风,在唐代,特别是盛唐,是外露奔放的,充满着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对美好理想的憧憬,但在安史之乱后,它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社会条件,从中引起士风就渐趋深沉收敛,但这种变化只属于对盛唐现象在突受打击后一种外在的、浅表层次中的感情性反弹,还不能在一个全新的社会环境下深化这一进程。宋人则不同,他们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获得全面反思,重新审视和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人生态度的条件。他们在总结了历朝文人的遭遇与经验后,似乎已从感性和理性双层含义上都感觉到单纯的热忱与痴情的苦闷都无异于幼稚,人很难靠自己的能力和感情来改变世界、改变命运,过于浪漫的理想总难免落空,过于沉痛的悲伤也无济于事。于是,他们变得更成熟、超脱、沉稳、内倾了,而这种变化决不再是一种浅表层次的感情反弹,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理性层次,成为一种气质性的、内在情感的变化。譬之于人,宋人好象步入中年,他已经结束了盛唐那种有如少年的狂躁倜傥,它也经历并摆脱了中唐那种有如少年而入青年并在突遭大劫后所感到的茫然与苦闷,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种种酸甜苦辣都已备尝。它有了驾驭感情的能力和抵御悲哀的经验。
总之,唐宋诗是两种不同诗风的诗,所谓“唐音宋调”,各走各道,不必强为轩轾。还是清人蒋士铨说的好:“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突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相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忠雅堂诗集》十三)所论中肯,自当可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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