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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树一帜的天才诗人——李贺

来源: 网络 发表日期:2020年08月30日

肖旭




  李贺(790—816年),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人。父名晋肃,有人说晋与进同音,为避父讳,李贺不宜考进士。此说影响很大,使李贺无法应试,只作了一个职掌祭祀的九品小官奉礼郎。死时才二十七岁,终生沦落不仕。现存诗二百四十一首,有《昌谷集》。

    在唐代诗擅上,李贺是一位以其怪异,主观性很强的诗风而自成一家的优秀诗人,其主观性之强,在李白之后是无人可与比并的。

由于生当青春年少,李贺心怀壮志,对生活颇有向往。然而过早地遭遇不幸,又使他不平、忧戚。他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串当孥云,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十三首》之五)“ 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崇义里滞雨》)

正因为有这种积极的向往,他写过《黄家洞》、《感讽》(合浦无明珠)、《猛虎行》、《老夫采玉歌》等关切民生、国事的诗。可是,仕途的艰阻却使他的精神过早地陷入抑郁忧戚。他亦曾为自己“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的屈辱地位发出过“天跟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赠陈商》)的呼吁,发出过“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野歌》)的抗争声音。但是,更多的还是忧戚与迷惘,以至于使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出现了病态。从他在诗中一再提到“病骨伤幽素”、“病骨犹能在”、“惊霜落素丝”、“秋姿白发生”的情况,可知他虽年少,却已病骨支离,白发早生,这自然更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所以他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

一方面,是青春的渴望,生命力的充盈;一方面,是悲怆忧戚,精神的早衰。这种矛盾的交融,凝为李贺特有的心理素质,和审美追求的基础。对生命的关切和对人生奥秘的追寻,是李贺诗的一大主题。由于仕途困踬、早衰多病所形成的忧郁性格,使李贺对生死问题异常敏感,写下了不少与生死问题有关的作品。这个颇有哲学深度的内容,在李贺诗中并不是作为哲学命题的求索,而是作为对于时光流逝、人寿短促的敏感、恐惧、彷徨和感到痛苦的心境而表现的。“奇俊无少年,日车何辟噼。我待纡双绶,遗我星星发。”(《感讽五首》其二)“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壙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

衰老死亡的威胁沉重地压迫着他,使他感到人生的短暂,渺小,他急迫而苦恼地渴望摆脱这种威胁,于是引出了种种幻想。他诅咒时间,幻想使时间停止,求得人的永生:“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食龙肉。使之朝不得迥,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苦昼短》)这种对于“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拂舞歌辞》)的幻想,在《日出行》中也有表述。李贺看到,宇宙变化无穷,人世的一切都是短促渺小的。这种看法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曾悲戚地反复表现。他既幻想永生,便进而向往着进入一个永恒与无限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如他在《梦天》、《天上谣》等作品中表现的“天”,即时间永恒、空间无限的宇宙本体。在天上,不仅人的自然生命得以永生,人自身也获得了永恒的价值与意义。在这一幻想中,常常包含着年轻的生命力最容易得到表现的内容,即对于异性的爱慕,天上常有女性,而李贺即生活于其中。他以这种超越人世的幻想,肯定了生命,肯定了自己。

当然,这种对于永恒的追求,是无从实现的。从李贺创作的总体看,他也并未把它奉为理想、信仰,而只是从深感死亡威胁的心灵遑遽骚动中产生出来的念头。这念头是荒诞的,然而是执拗的,它以极端的扭曲的形式表现着诗人对于生命的爱,对于人生意义的追求。

青春的希望与对于死亡的恐惧,使李贺的诗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有异乎寻常的怪异色彩。他的诗,无论什么题材,常常都有事物的两种对立状态的结合。青春与死亡,浓艳与枯索,明朗与阴暗,热烈与冷漠,欢乐与痛苦,希望与颓废,幻觉与真实,种种对立的物象、氛围与心态,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诡异悽艳的风格。“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将进酒》)

他的想象,异乎常人,直至以妖、鬼入诗,阴森恐怖。前引《感讽五首》之三,即是一例。其它尚有《南山田中行》之“鬼灯如漆点松花”,《神弦曲》之“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以及《秋来》等,都是不寻常的惊人想象。其想象之诡异,还表现在他有时写一些平凡、不美的,或丑陋、可厌的事物,如鼠径、蛇涎、树中蛀虫等,他把这些丑的事物与美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以不美为美的瑰诡之美。

李贺诗的构词,也是独特的。他喜用老、死、血、瘦、古、寒、泣、愁等表示衰败,死亡、痛苦的字,以及表现颜色对比度强烈的红、绿、黑、紫等字。他往往把这些字同具有华丽、优美意义的字结合在一起,构成怪异的意象。如:“冷红泣露娇啼色”、“山头老桂吹古香”、“老兔寒蟾泣天色”、“谁知死草生华风”、“无人死芳色”、“老鱼跳波瘦蛟舞”、“塞上燕脂凝夜紫”、“凄凄古血生铜花”,等等。这些怪异的富有浓烈刺激性的意象,都反映了诗人诡怪悽艳的审美趣味。

上述特色,是同李贺诗歌创作的主观性分不开的。他的诗歌创作,多半是抒情的,即使写客观事物,也都是从主体的特异的感受中写出,或者说,只是写主观的感受,而不是如实的客观描写。他的诗,是一片心灵的世界,客观世界常依心灵的骚动而变形,以其荒诞的形态折射出诗人扭结着生的欲望与死亡威胁的浓烈情思,青春活力与病态早衰相结合的奇异心理。

《金铜仙人辞汉歌》是李贺诗集中的名篇,足以代表其诡异悽艳的诗歌风格及所达到的艺术成就。

“茂陡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晚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露,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进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此诗咏叹曹魏青龙年间拆迁汉代在长安的金人承露盘的故事,在当时就为人们所称道。但那种幽深窘窈的词句,似乎又使人们不容易探寻其明确的意旨,与李贺同时代的诗人杜牧在所作《李长吉歌诗序》里说,李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细玩杜牧序文用意,并不是说李贺的诗不能理解,而是因为用意深微,用词奇谲,开辟了一个艺术的新天地,不能用寻常的笔墨畦径去探求,正因为他的创作方式不同于现实主义的诗人,我们就不能用读白居易《新乐府》的方式去读。李贺的诗歌是继承屈原以来的浪漫主义手法,所谓“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词或过之”,在迷离诡诞的词句中,还是“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只要知人论世,千载之下,他的诗歌的主旨,还是大致可以寻求的。

    朱自清在考订这首诗的作年时说:“盖辞京赴洛,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极是。一般推测是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李贺辞去奉礼郎的职务离京赴洛而作,在凄迷的神话境界中笼罩着一种极其沉郁的气氛,所以铜人下泪,恐怕不能不认为寄寓着身世之感,当“悲凉之雾,遍彼华林”,像李贺这样极其敏感的诗人,自然“呼吸而领会”的是时代的凄凉气味,诗歌只能是时代的产物。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日趋衰微,藩镇割据,外族侵逼,朋党倾轧,政治腐败,面对现实,诗人李贺虽有“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壮志,却遭受排斥而不得施展抱负,作为李唐王朝的宗室,这种特殊的家国之感和身世之忧交织在心中,于是凭借金人被迁的历史故事,感发而为诗歌,冥搜幽讨,想入非非,造就出神奇怪诞的艺术境界,但其主旨仍不外是以前代的兴亡为殷鉴,给当朝统治者敲警钟。杜牧所谓“亦殊不能知之”的,是因为用象征性的语言表现他的孤愤哀思,诗的一篇序文是耐人寻味的。这首诗的自伤之情远胜于所谓的家国之慨。它借铜人辞汉而下泪的故事,与其说是为了表现对唐王朝的无限兴衰之感,不如说是真实地写出李贺自己离京时的孤寂绝望的心情。因为叙述金人由于拆迁而流泪的故事以为作诗缘起,其实这故事在《魏略》及《汉晋春秋》等古籍中已有记载,并非李贺独得之秘。如果只是为了猎奇而诗,实在没有必要复述其事。用意很显然,序文中指出,魏已代汉,李贺以“唐王孙”的身份感事而作,这明明是有感于前代兴亡,而与朝廷又是休戚相关。所以在描写金人离开长安汉宫时,那样眷恋之深,怨愤之广,这当然在曲折地反映诗人自己的“宗臣去国之思”。

    这首诗共有十二句,每四句一转韵,分为三段。亦幻亦真,构思奇诡,确是呕心的“奚囊佳作”。

   第一段的四句写汉朝宫苑的凄清,一开头是阴森幽官的境界,显示出时移世换。“茂陵刘郎秋风客,”称汉武为“刘郎”、“秋风客”,未必是李贺对君权意识的反抗,而是诗人从历史的高度,对一种已经逝去的荣华感叹。这开头四句,写即使像汉武帝这样不可一世的威严,也竟像平民一样消失得无踪无迹,空剩下画栏桂树,苔钱满地,传达出一种岁月人生之慨。制造金人的汉武帝刘彻已经死葬茂陵了,在世时虽有赫赫功业,现也只是萧瑟秋风中的一员过客。夜间的马嘶,是精灵恍惚,虚幻无凭,到天亮却无踪无迹,这位刘郎确已不存在了,而且汉宫也成了废苑。深深庭院中,画栏围护的桂树还在开花,空气沉寂得像死一般,所以桂树不说“飘香”,而说“悬香”,其下,阴湿的地面,苔痕斑驳,“三十六宫土花碧”,金人处境是多么幽丽凄清。这四句又用不同的笔意,互相映衬,前动后静,前疏后密,前面是迷离恍惚,若有若无,出现一种非现实的境界;后面是可见可闻,形象鲜明,描绘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环境。

第二段的四句写金人去国之悲,以拟人化的手法,寄托深沉的情绪。李贺在长安是很不得意的,其时的长安也王气黯然,繁华鼎盛时期已过去了。但是,它仍是唐王朝的政治文化的中心,因此对于每一个土大夫来说,它都代表着希望,辞别京华,对李贺就意味着希望的破灭。“魏官牵车指千里”一句,陡然楔入,与前段诗句之间有很大的跳跃,这中间略去了多少兴亡大事,也略去了多少拆迁细节。汉朝既为魏朝所取而代之,金人必然拆迁,千里迢迢,势将远去,临别时面对凄凉废苑,就潸然泪下,这里作者所赋予金人以人的感情,自然把自己的去国之思渗透进来了。“东关酸风射眸子”的“酸”字用得好!用得尖利、刺眼、凄楚,这只能是李贺的独特感觉,一种美好的幻想毁灭后的极其伤心难以言喻的感觉。通常说“大风”,“寒风”或“悲风”,形容所感到的风的力度、温度或引起人们情绪的反映,但都不及“酸风”的含义丰富。这里既有去国的感伤,又有冷风的刺激,充分表达了酸楚之情。

这段又分两层:前两句一层,外界的客观事物对拟人化的金人所起的感情作用,后二句又一层,金人离别时的主观情绪的迸发,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手法来烘托去国的愁怀。“空将汉月出宫门”,可见前朝遗物,荡然无存,“汉月”一词,正如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中所说的,“铜人在汉时,朝夕见此月体……因革之间,万象为之一变,而月体始终不衰,仍似汉时,故曰汉月”。有的解说者以为“汉月”指承露盘,似乎还不如指月亮的好。因为一说成盘,不仅与后面的“携盘独出”语意重复,而且诗的意境也浅狭得多了。金人因“亿君”而流泪,已属荒诞不经,但赋予金人以人的性格,可以让它泪泗横流,已属奇思妙想;以铅水喻清泪,虽是巧妙地切合铜人的金属属性,但更重要的是它传达出一种辞别京华时的无比沉重的心情。这就体现了物性,在荒诞中又合乎情理了。

最末一段别离情绪表现得多么深沉。何况这时只有孤月相照,衰兰送客,如此地凄凉落寞!在这样的氛围下,咸阳道上只有衰兰送客,孑然孤身,没有一个相送的人。这是用了杜甫《发潭州》中“岸花飞送客,桔燕语留人”的手法,表现临行寂寞。不过李贺写来,更觉凄厉。此情此景,谁不伤心?“天若有情天亦老”,这飞来的奇句就很自然地产生了。天是无情的,命运是无情的,但诗人的真实而强烈地体味到的孤独和绝望却汇成感情旋涡,使诗人和读者都会觉得天应该会受到感动。这怨愤多么深广!苍天呀,如果你也和人一样有知觉,有感情,饱看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还能万古常青吗?正因为苍天无情,所以能常青不老。相形之下,诗人是多情的,又怎能禁受这番去国之悲?造句奇而托意深,这样的诗句,一直在震撼着千百年来读者的心。最后的场面是“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在荒寒月色中,悠悠道路,踽踽独行,渭水波声,终于悄寂,满腔眷恋之情,寓之于景,有悠然不尽之致。

这首诗的感情表达方式是独特的,它对痛苦的感受相当实在。这种痛苦不像杜甫那样有着深沉博大的内涵,而只是一个青年诗人的个人的孤独和绝望的痛苦,但比杜甫的感情烈度更大,具有无比的尖锐性、刺激性,因而更有个性。

    作为诗人的李贺,虽然较少直接反映现实的诗歌,可是在诗篇中出现的那种凄凉情调,却是他对所处时代的真切感受。他这位极富于创造性的诗人,在诗歌艺术上开创了新的天地。虽然高才短命,但在文学史上已具有不可磨灭的光辉。他的诗,构思奇特,跳跃性大,却又脉络分明;意境怪诞,迷离恍惚,却又奇险中见妥帖。《金铜仙人辞汉歌》是一个实际例证。

李贺的创作,接受了楚辞、南朝乐府和南朝宫体诗的影响,但不蹈袭前人,别有创造,不仅在中唐,即使在整个诗史上,他都是独树一帜的天才诗人。当然,由于心理状态的影响,他的创作也有思路跳跃过大,意义晦涩的缺点。